荊棘 2017年12月03日
我的老伴近年來幾次中風,記憶和判斷都受影響。他不知道自己的記憶和判斷有問題,找不到東西就怪我亂動,記不得的事就怪我不告訴他,甚至對我發生懷疑,好像都是我在製造問題。無謂的糾纏老是扯不清理還亂,使日子沉重得難以承擔。後來,孩子們回家來開家庭大會,建議老爸獨自搬去養老院。這是我一生中最為難的決定了,我們結婚四十三年,感情一向親密,從來都指望著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沒想到有天會送他一人去養老院。我心中既是歉疚又是惆悵。
老伴住了一年養老院後,始終未能適應群體生活。他抱怨沒有可交的朋友,寧願待在自己的公寓裡也不願參加活動。我幾乎天天去看他,不能去時也一定打電話給他。奇怪的是,他對我再無疑心,一再說他愛我信我,令我懷疑讓他住養老院是不是錯誤的決定。今春他出現頭昏得不能站立的現象,醫生說是神經系統問題,也沒有辦法可治,要用助行器扶著走,所以又把他轉到另一家有扶助設備的養老院。老伴又抱怨不已,說他的好友都在以前那家,這兒找不到可以說話的人。
但近兩個月來,我去看他時他都不在自己的公寓,打電話也沒人接,只好留話。孩子們也紛紛問:爸爸去哪裡了?
我做了點偵探工作,這才發現老伴有女友了。露意絲以前是個藝術老師,還是柏克萊和史丹福大學的畢業生,家庭背景良好,年紀看來和老伴相當,頭腦清晰靈活,但身體比老伴還差,瘦弱得禁不起風吹,擁抱她時生怕她骨折。老伴說露意絲背脊骨痛得厲害,每四小時要吃止痛藥,可一吃之後就有嚴重反應,有時身體斜著斜著就昏倒過去。老伴好像突然驚醒過來,發現他的生活使命是要照顧露意絲的,從此他不再待在小公寓憐恤自己,也不用助行器而採用手杖,這樣他才可一手扶手杖,另一手牽挽露意絲。他往常都在自己房間用餐,現在每天三餐之前會等在露意絲門口,然後兩人手牽手去用餐。過去他也不參加院內活動,現在和露意絲一起看電影、聽音樂會、參加手工藝創作,有時也坐院裡的巴士外出遊覽,生活得繁忙而振作。
我也多次和他們倆在養老院聚會用餐。我對露意絲表達我衷心的感激和快慰,慶幸她與我的老伴友好。我告訴老伴我沒有嫉妒和私心。沒伴的生命是寂寞得沒有道理的浪費,我為他找到了好友而安慰。露意絲的老公已經過世,她的子女都非常善良懂事,不時來接媽媽回家團聚,每次都邀請我的老伴同行。老伴有時說不好常打攪他們私人的空間,有時也欣然加入他們美好的家庭時光。
他們倆手牽手顫顫巍巍地走在我前面,像是兩個學步的孩子。沒料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竟是另一個女人,我的心暗地裡碎裂。原來老伴需要感到自己仍然有能力去照顧他愛的人,我對他的照顧徒然使他感到無能。這幾年還未見到他如此意氣風發,我真是高興他們找到了彼此,這不是份奇妙得不可思議的緣嗎?
(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