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婚姻狀況差得過張幼儀的女子恐怕也沒幾個。
梁實秋曾描寫徐志摩:「他飲酒,酒量不洪適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爾打麻將,出牌不假思索,揮灑自如,談笑自若;他喜歡戲謔,從不出口傷人;他飲宴應酬,從不冷落任誰一個。」但是,隨和瀟灑的詩人對待自己不愛的結髮妻子,冷漠殘酷極了。
嫁給一個滿身惡習、拳腳相加的無賴,算不算壞婚姻?充其量是遇人不淑吧,壞在明處的人傷得了皮肉傷不了心。但他不同,對別人是謙謙君子。唯獨對她,那種冷酷到骨子裡的殘忍不僅讓人心碎,更是對自身價值的極度懷疑與全盤否定:自己果真如此不堪嗎?自己做什麼都是錯的嗎?自己沒有別的出路嗎?
張幼儀 ~ 徐志摩的第一任妻子,同時又是徐志摩的父親、徐氏家族大家長徐申如疼愛的兒媳兼養女。
張幼儀 3 歲那年,母親曾給她纏足,到了第四天早晨,再也忍受不了妹妹尖叫聲的二哥張君勱出面阻止。就這樣,她成了張家第一個天足女子。但是,在徐志摩眼裡,僅僅擁有天足,並不等同於新女性,「對於我丈夫來說,我兩只腳可以說是纏過的,因為他認為我思想守舊,又沒有讀過什麼書」
1918 年,張幼儀生了兒子阿歡,即徐積鍇,這個徐家長子長孫的誕生,標誌著徐志摩已經為家族初步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在恩師梁啓超的建議下,他於當年 8 月前往美國,進入克拉克大學歷史系學習。
從結婚到出國留學,他和張幼儀結婚將近 3 年,相處的時間加起來卻只有 4 個月左右。用張幼儀的話說,「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義務之外,對我不理不睬。就連履行婚姻義務這種事,他也只是遵從父母抱孫子的願望罷了」
1920 年徐志摩進入倫敦大學攻讀政治經濟學博士。隨後陷入對 16 歲少女林徽因如痴如醉的追求中。
1921 年春天,張幼儀來看徐志摩。當她乘著船滿懷希望地到達時,一眼從人群中認出穿著黑色大衣、圍著一條白絲巾的徐志摩。「我曉得那是他,他的態度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因為他是接船人中唯一露出不想到那兒的表情」
張幼儀本以為出國後可以重拾因結婚生子而中斷的學業,沒想到卻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家庭主婦,洗衣服、打掃、準備一日三餐。揮霍無度的徐志摩,只從徐申如寄來的支票中拿出很少一部分,交給她維持家用。
一天徐志摩告訴張幼儀,他的一位女朋友當天來訪。她是從愛丁堡大學畢業,即將回國的的袁昌英。她頭髮剪得短短的,擦著暗紅色的口紅,穿著一套毛料海軍裙裝,在穿著絲襪的腿下,竟是一雙穿著繡花鞋的小腳。
徐志摩把袁昌英送走後,張幼儀評價說:「呃,她看起來很好,可是小腳和西服不搭調」
徐志摩身子一轉,失態地尖叫道:「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離婚!」
一周後,徐志摩突然從家中消失,留下懷孕的妻子獨守空房。兩人的婚姻生活至此走到盡頭,張幼儀覺得自己像是一把被遺棄的「秋天的扇子」。
看著他避之唯恐不及地逃離,你會以為張幼儀是多麼不堪的女子。可是,恰恰相反,在這段婚姻中,他才是真正高攀的那個。
張幼儀家世顯赫,兄弟姐妹十二人。二哥張嘉森在日本留學時與梁啓超結為摯友,回國後擔任《時事新報》總編,還是段祺瑞內閣國際政務評議會書記長和馮國璋總統府秘書長。四哥張公權出任中國銀行副總裁,是上海金融界的實力派。
為了讓她嫁得風光體面,在夫家獲得足夠的地位與重視,娘家特地派人去歐洲採辦嫁妝,陪嫁豐厚得令人咋舌。光是傢具就多到連一節火車廂都塞不下,還是她神通廣大的六哥安排駁船從上海送到海寧硤石。
至於徐志摩,不過是硤石首富徐申如的兒子。想拜梁啓超為師,還要通過顯貴的二舅子張嘉森牽線搭橋。
可惜,所有的努力都無法讓他愛她,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一點點。
一天徐志摩的朋友黃子美前來,帶來徐志摩的口信。黃子美問道:「你願不願意做徐家的媳婦,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徐志摩給出的離婚理由是 ~ 小腳與西服不搭調。
張幼儀向正在巴黎訪學的哥哥張君勱求助。張君勱回信中劈頭第一句卻是:「張家失徐志摩之痛,如喪考妣」然後告訴妹妹:「萬勿打胎,兄願收養。拋卻諸事,前來巴黎」
張幼儀到法國後,被安排到鄉下朋友家裡。那一段時間,她反躬自省,發覺自己的很多行為表現的確和纏過腳的舊式女子沒有兩樣。「經過那段可怕的日子,我領悟到自己可以自力更生,而不能回徐家。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要依靠任何人,而要靠自己的兩隻腳站起來!」
懷孕 8 個月的時候,張幼儀隨七弟張景秋前往德國。1922 年她剛生下二兒子彼得,徐志摩托人送來的離婚書信就到了。在張幼儀的一再堅持下,她和徐志摩見了面,在場的還有徐志摩的同學金岳霖、吳經熊等人。
徐志摩拒絕張幼儀先徵求父母意見再談離婚的請求:「不行,你曉得,我沒時間等了,你一定要現在簽字…… 林徽因要回國了,我非現在離婚不可」
在離婚協議上簽字後,張幼儀以坦蕩目光正視著徐志摩說:「你去給自己找個更好的太太吧!」
徐志摩歡天喜地地向張幼儀道謝,並提出要去看看剛出生的孩子。但始終沒問要怎麼養這個孩子,要怎麼活下去。
在巴黎期間,張幼儀給徐家二老寫信,告知自己已懷孕並想讀書,徐申如從此按月給她 300 塊大洋。在德國,張幼儀用這筆錢支付學費及生活費。她雇了一名保姆,並申請進入裴斯塔洛齊學院,攻讀幼兒教育。
就在張幼儀含辛茹苦、忍辱負重的同時,徐志摩返回中國。他在《新浙江·新朋友》上刊登《徐志摩、張幼儀離婚通告》:「我們已經自動掙脫了黑暗的地獄,已經解散煩惱的繩結… 歡歡喜喜地同時解除婚約… 現在含笑來報告你們這可喜的消息…」
1925 年,3 歲的彼得因腹膜炎死於柏林。而此時徐志摩卻因和有夫之婦陸小曼的愛戀而鬧得滿城皆知。為躲避輿論,奔赴歐洲,徐志摩在父母的催促下趕到柏林,在殯儀館裡緊抓著彼得的骨灰罈掉下眼淚。
他在寫給陸小曼的情書中,破天荒表達了對張幼儀的敬重之情:「張幼儀可是一個有志氣有膽量的女子,這兩年來進步不少,獨立的步子已經站穩,思想確有通道… 她現在真是‘什麼都不怕’,將來準備丟幾個炸彈,驚驚中國鼠膽的社會,你們看著吧!」
1926 年,徐志摩與陸小曼在北京舉行婚禮,婚後回到海寧硤石與父母同住。
張幼儀則說服徐家父母,讓長子阿歡隨她安頓在北京。
陸小曼不拘小節的浪漫狂放,令徐家父母深惡痛絕。一個月後,徐家父母離開家鄉,到北京投奔張幼儀。
他們把張幼儀認為養女,並將財產分為 3 份:老夫妻留 1 份;徐志摩和陸小曼 1 份;張幼儀和阿歡 1 份。
在徐志摩放棄家族責任的情況下,張幼儀實際上已經成為徐氏家族的掌門人。
1927 年初,張母去世,張幼儀帶著阿歡回上海奔喪並留在上海。她在東吳大學任德語教師,隨後開辦了上海第一家時裝公司 — 雲裳。
公司的第一大股東,是她的公公兼養父徐申如。
雲裳開辦不久,張幼儀接受時任中國銀行副總裁的四哥張公權的提議,出任上海女子商業銀行副總裁,獨當一面,才幹突出。
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的飛機在濟南觸山爆炸,在妻子陸小曼無力操持的情況下,依然是張幼儀以她的冷靜果斷處理了一切。
抗日戰爭期間,張幼儀囤積軍服染料,等到價錢漲到 100 倍,再也沒法從德國進貨的時候才賣掉,賺到一大筆錢。她又用這筆錢作資金,投資棉花和黃金,依舊是財星高照。
1949 年張幼儀移居香港,她的樓下鄰居蘇紀之醫生與妻子離婚,帶著一個女兒和三個兒子生活。經過一段時間的交往,蘇紀之向張幼儀求婚。張幼儀給遠在美國的兒子阿歡寫信:「母擬出嫁,兒意云何?」
阿歡表現出了以人為本的現代文明價值觀,他回信道:「母孀居守節,逾 30 年… 母職已盡… 母如得人,兒請父事」
1953 年,53 歲的張幼儀和蘇紀之在東京舉行婚禮,之後共同生活了20年。
1972 年,蘇紀之去世。張幼儀搬到美國,住在兒子附近。
1988 年,她以 88 歲高齡逝世於紐約。
1996 年,她的姪孫女張邦梅為她撰寫的英文版傳記《小腳與西服:張幼儀與徐志摩的家變》出版。
書中,她這個從婚姻中突圍並昇華的女子坦陳:「我要為離婚感謝徐志摩,若不是離婚,我可能永遠都無法找到我自己,也沒有辦法成長。他使我得到解脫,變成另外一個人。」
她說:「我一直把我這一生看成兩個階段:‘德國前’和‘德國後’。去德國以前,我凡事都怕;去德國以後,我一無所懼」
他是一首風花雪月的詩,而她,則是一個踏踏實實的人。
和那些他愛的女子不同,她或許不夠有趣,卻誠懇務實;她或許不夠靈動,卻足以信賴;她或許不夠美麗,卻值得托付。
婚姻的神奇之處在於「點金成石」,溫柔被經年的婚姻一過濾便成了瑣碎,美麗成了膚淺,才華成了賣弄,浪漫成了浮華,情調成了浪費。很難見到夫妻多年還能夠彼此欣賞相互愛慕,即使戀愛炙熱如徐志摩陸小曼,婚後一語不合也煙槍砸臉。
糟糕的婚姻可怕嗎?它像一所學校,你在其中經歷了最鑽心的疼痛、最委屈的磨煉、最堅韌的忍耐、最蝕骨的寂寞、最無望的等待。以這樣飽經考驗的心面對未來,還有過不去的坎嗎?
最怕永遠面對的是過去,背朝的是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