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最近愛上的一個字,是「Body」。
快到40歲,我猛然發覺:這輩子用「心」太多,用「身」太少。
不只是我,我們這一大票乖乖讀書、努力上班的朋友都一樣。
國中開始,我們就和自己的身體聚少離多。為了準備聯考,體育課被拿來考數學。汗水,被函數,所取代。我們被灌輸的觀念是:運動,就是「玩」。要考第一志願,不能貪玩。
高中時,軍訓課去打靶。教官說:「打靶很簡單,你們只要瞄準前方圓靶的紅心。」同學說:「報告教官,看不到靶。」教官說:「你是說看不到紅心嗎?」同學說:「報告教官,看不到整個靶!」眾人大笑,那同學十分得意。那種優越感的邏輯是:我們近視深到看不到靶,表示我們書念得好。把書念好最重要,我們又不當軍人,沒必要打得準。
這就是當時對Body的態度:不只冷漠,甚至折磨。白天上課,晚上補習。一天三餐,都有防腐劑。沒變成木乃伊的唯一原因是:我們年輕。年輕,經得起揮霍。夜裡K書到三點,六點照樣站在巷子口等公車。一上車就睡,學校前一站自然醒。那是個哪裡都可以睡、一秒鐘就醒得過來,的年紀。
年輕時對Body唯一的興趣,是「性」。但因為對身體全盤的無知,當然搞不懂「身心合一」的道理。那時有經驗的同學,不但「靈肉分離」,而且只有「局部反應」。性的動力不是愛或歡愉,而是好奇、虛榮、和同儕壓力。我們不懂「愛」,卻很會「比」。
大學時,我第一次意識到Body的和人的關係。有一次準備期末考,猛K美國作家梭羅的《湖濱散記》。讀到第十一章,一段話打動了我。梭羅先導正了我們對身體的嫌棄:「有些事物以現代的品味來看,不登大雅之堂,但印度教的祭司,卻覺得很高尚。祭司教導人如何吃、喝、拉、撒,提昇了這些原本低下的瑣事。」
我想:是啊!莊子不也說「道在螻蟻、道在屎溺」嗎?為什麼從小到大,我天天都在吃、喝、拉、撒,卻把這些東西看得如此低下?
梭羅接著說:「每個人都在建一座廟。這座廟就是他的身體……我們都是畫家和雕刻家,所用的材料就是自己的血肉骨頭。一個人去改良他的身體是高貴的,破壞它則是低賤的。」
半夜兩點,我熬夜破壞身體,讀到這一段話,為自己20年的「低賤」行為流下冷汗。《湖濱散記》是偉大的「精神」食糧,都提到了「身體」的重要。我自以為滿腹經綸,為什麼全身還是輕飄飄?
這些迷惑和思索只持續了幾天,期末考結束後就通通忘掉。我又回到了典型的大學生活:白天睡覺、晚上熬夜、吃垃圾食物、從不運動。休閒場所不是舞廳,就是電腦房。生命是一場全年無休的party,我們似乎永遠不會耗盡電力。
到美國讀書時,功課壓力更大。腦力不夠,只有壓榨身體。進了圖書館,可以一坐八小時,連上廁所的頻率都減少了。當時我還得意地想:這就像對日抗戰,以空間換取時間。美國人念得快,但我能撐得久!
畢業後去紐約工作,碰到一個讓我真正看到「身體」的人---現代舞始祖瑪莎葛蘭姆。那時她已經過世了,但她的舞團卻感動了我。看完他們的表演,不知為什麼我竟哭了。過去我都是為語言或故事而哭,從沒想到動作也可以這樣感人。我買了一本瑪莎葛蘭姆的傳記。書中引用她的話說:「身體能表達語言說不出的東西……身體是不會騙人的!」
這句話扭轉了我「重心靈、輕身體」的觀念。那些舞者讓我第一次發現:身體,竟然可以這麼多話、這麼辯才無礙!身體是不會騙人的,用語言和文字扯謊,只要念頭一轉。用手和腳扯謊,旁人立刻就看得出來。
瑪莎葛蘭姆讓我開始尊敬舞者、運動員,和其他用身體工作的人。他們和我完全相反:我搞心機,他們練臂力。我只會賣弄口舌,他們可以風馳電掣。好的舞者,不只是秀身體,也動腦筋。他們的腦和身體一路暢通,旁人很清晰地感受到他們的想法和情緒。而我,動不了身體,再美的心靈都像覆蓋了一層毛玻璃。
我雖然羨慕他們,但當一個上班族,也不能做什麼。偶爾去劇院和球場感嘆一番,回到辦公大樓還是一定要坐電梯。Body跟著我,但我並不感覺到它的存在。
不感覺到身體的存在,其實是最幸福的。就像是住一個房子不用付房租,又從不會有漏水等麻煩。可惜這是年輕的特權,到了某一個年紀,身體會冷不防地敲你的門,向你追討多年的債務。
1996年,我在紐約工作。有一天早晨起來,上背部劇痛。我開車去看醫師,轉頭看後照鏡都很困難。醫生說我姿勢不良,扭傷肌肉。給我吃肌肉放鬆劑,好了一些。但我那部位的感覺,就再也不一樣了。十年來,我看遍中西醫,始終無法根治。不管白天黑夜、春夏秋冬,我背著一個拿不下來的行李,永遠走不到目的地。
我對不起身體,終於得到了報應。
背痛之後,我學會保重。不僅是身體本身,還有所有進入身體的成份。吃、喝、拉、撒,不再是生存的必要之惡,而是最基本的快樂原則。別問我「吃飽了沒」,問我「吃『好』了沒」。一盤好的食物放在面前,鼻子敞開、口水流出來。吃到嘴裡,舌頭被撫慰、牙齒激動地想飛。我的感官甦醒了,就像身體的窗通通打開,花、鳥、彩虹,全飛了進來。
「保重」還是消極的,對於身體,我更喜歡「欣賞」。大學時喜歡美女,得立刻為自己辯解:「她其實很有靈性!」現在欣賞美女,完全不動腦筋。羅浮宮的維納斯,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她身體的比例和彎著身的嫵媚,令我著迷。
大學時喜歡美女,一定要追。現在碰到美女,不必知道她是誰。台北東區的美女,擦肩而過,大部分不會再見。但瞄到她們的倩影,一整天都高興,在夜幕低垂之際,還不禁想起她們旭日東昇般的迷你裙。
身體的美,不止在身材,更在生命。朋友告訴我,當他在產房看到老婆痛到五官扭曲,血、水、和其他無以名之的東西潰堤而出時,他才發現女人最美的一面。那一刻,生命的血水,輕易地比過完美的三圍。當嬰兒的頭探出來的那一刻,他突然領悟到:身體,其實比心靈還有靈性。
我當時不在產房,無法完全體會。但當我看到他的baby從一粒餃子長大成一顆粽子,我不得不站起來,向他太太致敬。
至於我呢,如今我碰到最美的女人,都在瑜珈教室。
因為背痛,我開始練瑜珈,它讓我清楚感覺到身體的每個部位,以及我和它們之間的關係。在我彎不下腰、抬不起腿、撐不起肚子、腳根踩不到地板的那些片刻,我清楚地感覺到:我的身體在跟我拔河。我跟身體說:「放了我吧!」但它卻繃得更緊。我突然恍然大悟:它不願放過我,是因為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有放過它。
所以我慢慢地做,慢慢地,和身體說悄悄話。我道歉,我發誓:你的委屈我都知道,以後我會對你好。
我雖然知道練瑜珈時應該毫無雜念,專心和自己的身體說話,但老實說,我更享受偷瞄厲害的同學綁麻花。那些瑜珈做得好的女生,不管高矮胖瘦,就是美!某些動作,我的身體扁得像刈包,臉上痛苦地像水餃,她們的身體卻露出柔和的線條,臉上帶著輕鬆的微笑。你說,我怎麼能不愛上這樣的女人!當她們做出完美的「橋式」時,我想跟她們說:「你能不能當我的老師,我們來做些更有趣的事。」
上完瑜珈,回家路上,經過高中時的補習班。那些學生像我當年一樣,唯一的運動是背沉重的書包。突然間我好想告訴他們:「你知道嗎?我的人生翻轉了過來。高中時,動腦就可以無往不利,浪費時間去動身體,反而分數會低。現在,當年熟背的東西很少派得上用場,大家關心的是養生和太極。我的朋友沒有人因為少讀了一本書而活不下去,倒是有人因為多了一顆腫瘤而提前離場。活下來的朋友雖然讀了很多書,但沒有任何興趣,排解寂寞的唯一方法,也是一夜情。」
他們當然聽不下去。別說他們,就連我那些在職場中野心勃勃、汲汲營營的中年朋友們也聽不下去。於是我經過補習班,繼續向前走。天氣很好,我一時興起,一路走回家。走了一個小時,到家時衣服已汗濕。我把衣服脫下,終於了解,為什麼印度教祭司認為吃、喝、拉、撒都很美麗。那衣服上的汗,是我細胞的汁液!靈魂的結晶!是我-----嗯……好啦好啦,我承認我誇大其詞了。你看吧,文字是會騙人的!
但身體不會。滿身大汗很舒服,於是我摘下眼鏡,坐在陽台,突然間,在黑夜中,不遠處,這一生第一次,我看到了高中時那個圓形的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