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
這是一個神經內科醫師的故事。
我當住院醫師的時候,有一次加護病房住進來一個病危的中風病人。
我的主治醫師漫不經心地看了看病歷資料,就大膽斷言這個病人活不過三天。
我當時年輕氣盛,聽了很不服氣,就挑戰他:「要是病人活過三天呢?」
於是我們兩個人開始打賭。
我們約定:萬一病人在三天之內死了,我就輸給主治醫師半個月的薪水。
要是病人活過了三天,主治醫師同樣輸我半個月的薪水。
我的主治醫師半個月的薪水自然比我高很多,不過一來他經驗豐富,二來他當時自信滿滿,因此我們兩個人都覺得這是個公平的賭注。
為了贏得賭注,我使用了強力的降腦壓藥物、強心劑,甚至大劑量的類固醇。
一忙完其他病人,我立刻跑去照顧老先生。
在我全心全意的照護下,病人的情況大有進展。
我精神大振,到了第三天晚上,甚至徹夜守候在病床旁邊。
等到第四天早晨主治醫師來迴診時,我其實已經睡眼惺忪了,可是病人心臟還在跳動。
我微笑著看著他,我知道我贏了。
病人不但平安度過了三天,情況還愈來愈好。
到了第七天,除了沒有甦醒的跡象外,病人的腦壓已經降下來,心肺功能漸趨穩定。
我告訴家屬,病人脫離了險境,但我沒有把握病人能不能夠醒過來。
我的印象很深刻,家屬聽了我的說明之後,臉上泛起了一種很奇怪的表情,說不上來那是失望或者是什麼。
我本來還保持著一種治療成功的得意,不過兩個禮拜之後,病人一直沒有甦醒過來,必須靠著呼吸器維持生命時,我開始不再那麼得意洋洋了。
有一次吃完中飯經過等候室時,我聽見了病人兒子對著另一個兒子抱怨說:「本來爸爸過世也就算了,現在變成這樣每天靠點滴、機器維持生命,光是醫藥費自付額一天好幾千元,一個月下來就一、二十萬元。」
他嘆了一口氣說:「你要是不付錢,人家說你不孝,問題是錢花再多人也不會好。從前的人說死就死了,至少喪禮還能辦得風風光光的,哪像現在發明這麼多科技,弄得人不死不活的,唉,真不曉得這樣下去還要拖多久?」
漸漸,等候室的家屬不見了,他們甚至對醫院發出的病危通知愛理不理的。
有一次,病人的病情在半夜突然惡化,我們展開急救,並且通知家屬。
好不容易終於把病人救回來,沒想姍姍來遲的家屬不但不感激,反而把我叫到一旁。
「醫生,這樣三更半夜的,」他臉上充滿著不愉快的表情,
「如果不是人真的要死了,下一次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叫我們來?」
那實在是很令人挫折的經驗。
那之後,每走過病床看見病人孤零零躺在那裡,我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愧疚感。
有一次我在病床前坐了半個多小時,聽著呼吸器的單調的聲音,我開始懷疑,會不會是我做錯了呢?
老先生又多活了快兩個月。
主治醫師依約拿來了半個月的薪水。我把那些錢,連同自己半個月的薪水都捐給了專門照顧植物人的基金會。
從那一次開始,我就發誓絕不在病人身上打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