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 2007.11.13/李家同/暨南大學資工系教授】
我告訴了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我在教一些頑皮的男孩子彈鋼琴。此言一出,舉座嘩然,大家一致認為我吹牛吹得太不像話了……
我現在已經是七十歲老翁了,人老了,免不了會想當年。最使我們老頭子懷念的是我們大學才畢業的時候。當時我們個個進入了相當不錯的公司工作,或者到大學教書,不論做什麼工作,可以說人人都意氣奮發,對於未來充滿了憧憬。每次同學會 ,我們免不了稍微吹一下自己在做什麼,而且也頗以自己所做的工作為傲,因為我們認為我們都是很厲害的人,可以對我們的國家社會有所貢獻。當然我們也夢想在自己的事業上有相當程度的成就。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小人得志」也。
我們這批台大電機系畢業的小子們的確拚得厲害,所以我們也都做得相當不錯。在大學裡教書的都成為了很有名的教授,很多位得到了各種榮譽。在工業界擔任工程師的同學也紛紛在技術上常有突破,替公司爭取到不少專利,也有好幾位升到總經理,雖然弄不清楚技術的細節,但總能掌握技術的關鍵性質,使公司能發展出有高附加價值的產品。同學中也有做大老闆的,他們大多數越來越有錢,一開始,每年有幾百萬的收入,已經令我們羨慕不已,到後來,他們年收入個個都近億,我們卻又沒有什麼感覺了。
有一位同學,他在三十幾歲就已是教授,做了系主任,大家都叫他請客,不久,他就成了工學院院長,然後是教務長,最後做成了大學校長,奇怪的是:我們對他做成校長並沒有太興奮,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們想,如果他做不成那才是新聞呢。
五十幾歲以後,我們反而變得意氣消沉了,大概是因為我們的事業已經到了最高峰,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了,舉例來說,做研究的人雖然有一些不錯的成果,但是他們往往提到世界上有很多遠遠比他們厲害的人,所謂天外有天也,不僅做學問的同學有此感覺,幾乎每人都有此感覺。我們固然羨慕某某同學錢賺得多得很,但他們在全國的富豪排行榜上,卻完全排不上,和這些富豪比起來,他們是「低收入戶」,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就以那位大學校長來講,雖然大家都說他將那所大學辦得不錯,但他知道世界上有好多大學都比他辦的大學有名。他無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辦出一所哈佛大學來。
所以我們同學聚會,大家就不再會吹噓自己有多厲害,反過來常常交換生病的心得,某某人心臟開了刀,某某人膝蓋有問題,某某人如何醫好五十肩,某某人好像有了六十肩,不知如何是好。每次有人介紹好醫生,大家趕快記錄下來,希望將來能找他看病;有人講某某醫生糊裡糊塗,大家也趕快記錄,將來一定要避開他。
可是,有一天,我們的大富翁忽然告訴我們一件事:他說他有一天去上班,發現他的秘書好像忙得厲害,他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原來他的下屬之中,有一位要起一個會。這位大富翁問了半天,才知道那位同事家裡有急事,需要錢用,但是不可能向銀行借到,只好向同事借。所謂打會,就是一種互助的行為,大家共同借錢給他,替他度過難關。大富翁好奇究竟這位下屬要借多少錢,他們說他要借三十萬。這一下大富翁完全愣住了。他以為天下人人家裡都會有三十萬的存款,說實話,他有多少現款,他自己是不清楚的,但當然是遠遠超過了三十萬。
大富翁又注意到很多學童繳不起營養午餐費,他發現營養午餐費是每月六百元。他是個非常仔細的人,他明查暗訪那些繳不起營養午餐費的家庭,發現的確不少家庭真的有問題。
就這麼巧,有人告訴他,如果他每月出七百五十元,就可以使一個非洲家庭的成員有食物可吃,所以這位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大富翁開始覺得他大有可為,他雖然不是台灣的大富豪,但顯然也可以做不少的事。
在過去,他不覺得他多有錢,現在他忽然感到他是非常有錢的人。他知道六百元對他毫無價值,但是對一個窮小孩子而言,這就是一個月的午餐費用。七百五十元也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但是對一個非洲家庭而言,這是可以使他們免於饑餓的錢。
所以他一再向我們宣揚他的一種想法,就是說我們自己也許有一件東西,對我們自己沒有什麼價值,但是對於別人卻極可能非常有價值。七百五十元就是一個好的例子。
我們的另一位同學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他說他小時候在屏東的一所小學念書,他知道他小學畢業以後,他的媽媽就將他穿過的制服捐出去了。當時他想,誰會去穿舊的小學生制服呢?因為小學生制服上繡了XX國民小學的字樣。最近他在埃及旅行,看到當地一個小男孩正好穿了一套他念過的那所小學的制服。當然這套制服大概不是他穿過的,但他從此更不敢亂丟東西,因為他可以隨手丟掉的東西,別人可能將它當成寶貝。
最近,我們的同學會變得比較有趣了。大家已經好久不吹噓了,現在老毛病復發,大家猛吹一氣。老張有一次忽然問我們,「何謂負數?」我們大家認為他的問題頗為可笑,我搶著回答說:「賺的錢是正的,欠的錢就是負的。」老張立刻問我:「那你如何解釋負負得正?」我怎麼樣也講不清楚了。最後老張用數列的方法來解釋負負得正,大家雖然有點不服,也只好承認他的說法是行得通的。原來老張在做幾個弱勢孩子的義務家教,他總算知道如何教負負得正了。
不久,老楊又問我們如何求通過二點的直線方程式,我們異口同聲地說要從斜率著手,但是他說現在國中二年級學生就要學直線方程式,但沒有學過三角,怎麼辦?他將他的方法告訴了我們,我們都很佩服,因為他的方法的確很簡單,國二的學生一定可以學通。而我呢?我告訴了大家一個驚人的消息,我在教一些頑皮的男孩子彈鋼琴。此言一出,舉座嘩然,大家一致認為我吹牛吹得太不像話了。我只好解釋給他們聽,我用的是簡譜,簡譜是沒有左手伴奏的,我就教這些頑童伴奏的一些方法,隨他們如何利用,只要拍子對了就可以了。我們吃飯的地方正好有一架鋼琴,也有些簡譜,我隨便拿了一本,隨便翻了一頁,就彈了起來,這一頁正好是〈新鴛鴦蝴蝶夢〉,雖然這是第一次彈,居然彈得有模有樣,迴腸盪氣,令那些糊塗老頭佩服不已。我們同學中有一位真正會彈琴的,卻硬要說我半拍都幾乎彈成了一拍,非常不對。他被我罵了回去,我說我的彈琴只有一個人聽,就是我自己。管它一拍半拍,只要還有個調子就可以了。
自從那次以後,我的老友老董就拜我為師,他悟性極高,一下子就學會了。他信教,現在幾乎每天都在家彈聖歌,樂不可支。
我們這批年過七十的老頭子,終於發現我們的剩餘價值還滿高的,也完全否決了「老人無用論」。我們都有一些東西,過去並沒有感到這些東西有什麼價值,現在這些東西,對我們而言,仍然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對於別人極有價值。最沒有料到的是我們常可以將中學生搞不懂的東西講得一清二楚,我們也都捐錢幫助窮人,即使數目不大,也一定對有些人很有價值。
我們真是「老人得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