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
你昨天的話是這麼說的:「MM,你跟我說話的語氣跟方式,還是把我當十四歲的小孩看待,你完全無法理解我是個二十一歲的成人。你給我足夠的自由,是的,但是你知道嗎?你一邊給,一邊覺得那是你的『授權』或『施予』,你並不覺得那是我本來就有的天生的權利!對,這就是你的心態啊。也就是說,你到今天都沒法明白:你的兒子不是你的兒子,他是一個完全獨立於你的『別人』!」
安德烈,那一刻,簡直就像經典電影裡的鏡頭,身為兒子的向母親做斬釘截鐵的獨立宣言,那飾演母親的,要不然就氣得全身發抖「刷」一個耳光打在兒子臉上,兒子露出愕然的表情,然後憤而奪門離去,要不然,母親愕然,然後眼淚潸潸而下,本來威武莊嚴的母儀突然垮了,慘兮兮地哭。
我也沒辦法應付這局面,安德烈,譬如你站在沙灘上,突然一個浪頭,天一樣高,眼睜睜看它撲下來,你其實不知道躲到哪裡去,反正趴躺都會被擊倒。
你所不明白的是,你的獨立宣言,不僅只是美國對英國的獨立宣言,那畢竟是同一個文化內部的格鬥;你的獨立宣言──不知怎麼我想到一個不倫不類的比喻──是奈及利亞向法國宣布獨立,是古巴向西班牙挑戰,是甘地向英國說「不」。
你根本不知道大多數的亞洲母親是怎麼對待她們的兒女的。
你記不得你香港的數學家?他是博士生了,談妥要來上班之前,還說要打電話回北京問他父母同不同意他做家。你記不得大三的小瑞?她到台北和朋友晚餐,結束之後還打電話問她媽准不准許她搭計程車回家,結果電話裡的媽說計程車危險,她必須搭公車。你記不記得大二的阿芬?拿暑期創意營的選課單,說傷腦筋,不知道她媽會不會同意她選她真正想要的課程。
這些,都是典型的鏡頭;我不是這樣的母親。
但是同時,我也看見二十一歲的女兒跟母親手挽手親密地逛街,看見十八歲的兒子很「乖」地坐在母親身邊陪母親訪友,跟母親有說有笑。
老實說,安德烈,我好羨慕啊。
但是,我不敢企求,因為,我也覺得,剛成年的人跟母親太親近、太「乖」,恐怕代表他本身的人格獨立性不夠完整。我渴望和你們保持兒時的親密,但是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幻想。我其實是一個非常不典型的亞洲母親了,而且還一直認真地在上你和菲力普給我的「課」。
菲力普和我在香港生活了兩年,從他的十四歲到十六歲。他對我和朋友們的談話議題興趣很濃。譬如和中國來的記者談中國問題,或者和美國記者談國際局勢,十五歲的他都會很專注地傾聽、提問,也談自己的看法。
有一天,一群朋友剛離開,他說,「媽,你有沒有注意到一個你的華人朋友的特徵?」
我說沒有。
他說,「就是,當他們要問我什麼問題的時候,他們的眼睛是看你的,而且,就站在我面前,卻用第三人稱『他』來稱呼我。」
嗄?
我其實沒聽懂他的意思,但是我們接做了一次實驗。就是觀察下一次朋友來的時候所做的舉動。結果是這樣的:
教授甲進來,我介紹:「這是中文系甲授,這是我的兒子菲力普。」
他們握手。然後甲教授對我問:「好俊的孩子。他會說中文嗎?」
我說,「會,說得不錯。」
甲教授問,「他幾歲?」眼睛看我。
我說,「十五。」
甲教授說,「他讀幾年級呢?」眼睛看我。
我說,「你問他吧。」甲教授這才轉過去看菲力普。但是沒說幾句,又轉回來了,「他懂幾國語言啊?」
菲力普在一旁用偷笑的眼神瞅我。
這個實驗發生了之後,我也變敏感了。記不記得,你剛到香港時生病了,我陪你去看醫生。我們兩人一起進去,你坐在醫生對面,我一旁站。醫生看了你一眼,然後抬頭問我:「他哪裡不舒服?」我趕忙說,「請你問他。」
那時,你二十歲。
十六歲的菲力普,在我們做過多次的實驗後,曾經下過這樣的觀察歸納,他說:「媽,我覺得,差別在於,歐洲人是看年齡的,譬如在德國學校裡,你只要滿十四歲了,老師便要用『您』來稱呼學生。但是中國人看的不是年齡而是輩份,不管你幾歲,只要你站在你媽或爸身邊,你就是『小孩』,你就沒有身分,沒有聲音,不是他講話的對象。所以他才會眼睛盯你的媽或爸發問,由『大人』來為你代言。」
菲力普做這歸納的時候,安德烈,我這有名的社會觀察家,真的傻了。
此後,即使站在朋友身邊的孩子只有醬油瓶子那麼高,我也會彎下腰去和他說話。
菲力普給我另一次「震撼課」,是在墾丁。我們一大幫人,包括奶奶舅舅表弟表妹們,幾輛車到了墾丁海岸。大家坐在涼風習習的海岸咖啡座看海。過了一陣子,我聽見一旁舅媽問她讀大學的女兒咪咪,「要不要上廁所?」我也想去洗手間,起身時問菲力普:「要不要上廁所?」
你老弟從一本英文雜誌裡抬眼看我,說,「媽,我要不要上廁所,自己不知道嗎?需要媽來問?」
喔,又來了。我不理他,逕自去了。回來之後,他還不放過我,他說,「媽,咪咪二十歲了,為什麼她媽還要問她上不上廁所?」
嗄?
「第一,這種問題,不是對三歲小孩才會問的問題嗎?第二,上廁所,你不覺得是件非常非常個人的事嗎?請問,你會不會問你的朋友『要不要上廁所』?」
我開始想,好,如果我是和詩人楊澤、歷史學者朱學勤、副刊主編馬家輝、小說家王安憶一起來到海岸喝咖啡,當我要去上廁所時,會不會順便問他們:「楊澤,朱學勤,馬家輝,王安憶,你要不要上廁所?」
菲力普看我陰晴不定的表情,說,「怎樣?」
我很不甘願地回答說,「不會。」
他就乘勝追擊,「好,那你為什麼要問我上不上廁所呢?你是怕我尿在褲子裡嗎?」
我們之間的矛盾,安德烈,我想不僅只是兩代之間的,更多的,可能是兩種文化之間的。
我常常覺得你們兄弟倆在和我做智力對決,價值拔河。譬如你的中文家教來到家中,我看見你直接就坐下來準備上課;我把你叫到一旁跟你說,「安德烈,雖然你的家教只比你大幾歲,你還是要有一定的禮節:給他奉上一杯茶水,請他先坐。他離開時,要送客送到電梯口。」你顯然覺得太多禮,但你還是做了。
我也記得,譬如住在隔壁的好朋友陳婉瑩教授來到家中,你看她進來,對她說了聲「嗨」,還是坐在椅子上讀報。我說,「不行,再熟她都還是你的教授,在中國的禮儀裡,你要站起來。」你也接受了。
我們之間,有很多價值的交流,更何況,德國的傳統禮節不見得比中國的少,歐洲社會對親子關係的重視,不見得比亞洲人輕,對吧?
可是昨天發生的事情,還是讓我難以消化,隔了一夜還覺得鬱結在心中。
你和菲力普到上海來做暑期實習,我也興高彩烈地把自己的研究行程安排到上海來。一個做母親的快樂想像:母子三人共處一室,在上海生活一個月,多幸福。讓我來引導你們認識中國,多愉快。
我怎麼會想到,你們的快樂想像和我的剛好相反。
你說,「我好不容易可以有自己的獨立空間,為何又要和媽住一起?而且,難道以後我到某一個城市去工作了,做媽的都要跟嗎?」
十八歲的菲力普,剛從德國降落,天真的眼睛長在一百八十四公分的身軀上,認真地說,「我不要你牽我的手去認識中國──因為你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安排得好好的,但是真正的世界哪裡能這樣。我要自己去發現中國。」
我聽見自己可憐巴巴的聲音說,「難道,連一個週末都不肯跟我去玩?青島?蘇州?杭州?」你們眼睛都不眨一下,異口同聲說,「媽,你能不能理解:我們要自己出去,自己探索?」
安德烈,我在面對你們的「歐洲價值」,心裡覺得徹底的失落。可是,轉念想想,你們倆,是否也在努力抵抗你們母親身上的某些「亞洲價值」而覺得「有點累」呢?
昨晚,我一個人去散步。從梧桐樹夾道的興國路一直走到淮海中路,月亮黃澄澄的,很濃,梧桐的闊葉,很美。我足足走了一個小時,然後叫車到你倆麗園路的住處,看見你們自己洗好的衣服襪子凌亂地散在沙發上。我想,「不行,我也不能幫你們清理家裡。」
在沈沈的夜色裡,菲力普送我到大馬路上搭車。他忍受我一個深深的擁抱,然後大踏步走到馬路的對岸。
MM
親愛的MM,
別失落啦。晚上一起出去晚餐如何?下面是美國有名的音樂製作人描寫他跟鮑布.倫和倫的媽一起晚餐的鏡頭:
跟倫和他媽坐在一起,我嚇一跳:詩人倫變成一個小乖。
「你不在吃,小鮑比。」他媽說。「拜託,媽,你讓我很尷尬。」
「我看你午飯就沒吃,你瘦得皮包骨了。」
「我在吃啊,媽,我在吃。」
「你還沒謝謝製作人請我們吃晚餐。」
「謝謝。」
「嘴裡有東西怎麼講話,他根本聽不懂你說什麼。」
「他聽懂啦,」倫有點帶刺地回答。
「別不乖,小鮑比。」
MM,你覺得好過點了吧?
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