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到朋友家聊天,談到有關室內裝潢的事,聊著聊著,他看著自己家裡的落地窗簾,小聲地對我說:「這個很俗氣對不對?我老早就看它不順眼。」
不隨便批評主人家的東西是做客之道,但既然主人自己提出來了,我也就放膽說話。沒錯,那實在不是一個高雅的窗簾,濃艷俗麗的顏色,與和式房間搭不上邊,我說,確實是不太好看,可以換一換。
朋友開始數落當初與母親的衝突。當時他母親和他還住在一起,裝潢新家時,她說這種「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窗簾看來比較像有錢人家,他也沒有多做堅持。他說得有點氣惱,我忽然記起,這可不是我第一次聽他批評家裡俗不可耐的窗簾。
「你住在這裡多久了?」我問。
「十年了」他想了想,說。
「既然如此,這房子只有你一個人住,現在把窗簾換掉,也不算浪費。如果你真的看它不順眼,又每天得看到它,那麼,為什麼不讓自己好受一點?我想,你媽一定寧願你換掉窗簾,也不願意你一看到窗簾就生她的氣吧。」我輕聲回答。
朋友欲言又止,我想,他是想說:「但是」吧。很多人,為了自己的問題,要求別人 給建議,卻又迅速用藉口推翻了別人所有的建議,是這個講求「溝通」的社會最令人頭痛的事情。
我忽然覺得很有趣:他老早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照心理學家容格的說法,是「人生快要進入下半段」;他也有相當好的收入,為什麼不肯換掉一個不順眼的東西,做一個小小的、有魄力點的決定呢?還是,這也意味著,他和原生家庭的依附深到連一點小事也無法做主的地步?那麼,所謂個人的自信,不過如同水中倒影。
態度的尊敬和觀念的依附是兩回事;依附得太深,有時怨氣也常像長在潮濕石頭上的青苔一樣,與依附成正比,倒真合乎我們古聖先賢的話: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找藉口總比動手做不費力,不是嗎?我連帶想起了一位親戚家廁所裡的水龍頭。這些年到他家,總看到他家關不緊的水龍頭一直滴滴答答地漏水,漏掉的水費不知有多少,但老水龍頭就是沒有換過。「哎呀,沒關係,那本來就會漏水,關不緊沒關係。」他總對客人如此解釋道,「當初這房子買來的時候,建商裝的都是便宜貨,唉。」但那房子,已經是二十年以上的中古屋了。
有一對相戀七年,看來很登對的男女朋友分手了。女人說,男人沒對她付出真心,她終於看清楚了,不可能回頭。男人哀哀切切地說,他老早認定,這一輩子最喜歡的人就是她,為什麼她不了解他的心意?
「我從何了解你的心意?你要我為你做什麼,我都盡全力做到;跟你約時間,你老是遲到;約度假,你可以連火車都趕不到;需要你幫忙,你從來沒有到;生日的時候,一個像樣的生日禮物也沒等到;情人節,一朵便宜的花都沒收到;三更半夜,還會被你傾吐事事不如意的電話吵到;你說你老早認定要跟我在一起,可是為什麼七年來,我連一句有誠意的求婚的話都沒聽到?連我對你的重要性,也要等到我跟你分手半年了才遲遲知道?」
女人笑得有點淒涼地對我描述著發生過的情節,「我這樣質問他,他竟對我說,他一直想對我好,只是他事業一直沒上軌道,勞心勞力,所以才沒空對我好。他說他心裡想的是,等他功成名就,他一定會好好對待我。我要的其實並不多,但可不想像一隻驢子,永遠追著一個幻想中的紅蘿蔔。唉,現在是十年的大雨也救不了七年的旱災了。」
懂得愛的人和不懂得愛的人,最大的分別,也不過是在於:前者懂得找藉口對情人好,而後者,輕易找藉口不對心愛的人好。
輕易找藉口不對心愛的人好,短期之內可以訓練情人的寬容大量,但畢竟無法加深愛的厚度,久而久之,失去呵護的愛情,便像一雙被崎嶇道路磨穿了底的鞋,再努力修補,也不能順腳。
有時人類找藉口的結果十分殘酷。即使親耳聽見,我還是很難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位中年喪妻的先生談論他失去老婆的經過:「她不舒服,我帶她去看醫師,醫師幫她做檢查,後來通知我們,她可能得了子宮頸癌,要再切片看看,再通知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沒有接到通知。我們也忙著做生意,沒時間再去看醫師;我太太說,沒有通知,應該不會怎樣吧。就這樣過了幾年,她送到醫院時癌細胞已經到處轉移,沒救了。」
這幾年難道沒有別的症狀出現?當然有,但他們夫婦一起找各種藉口安慰自己,就是不肯再去醫院,去問問那一份檢驗報告,或再做任何檢驗,先生埋怨著:醫院真是可惡,沒有努力追蹤病患。
有的人的藉口完全失去邏輯,像被颱風吹歪了的交通號誌似的,永遠指向錯誤的方向。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一位累犯,才出獄沒幾天,又因搶劫路人被捕,記者問他為什麼一犯再犯?他坦坦然然地說:「要不然,你叫我殺人放火啊。」那個影像,在我腦海裡停格了很久。我想,我似乎也曾在不經意中,找過異曲同工的藉口,用同樣沒有邏輯的方式,來為自己小小的錯誤辯護。
一個小學時代的朋友開畫展,見她多年的堅持終有所成,真為她欣喜,閒聊之際,我脫口說出:「小時候我也是很喜歡畫圖的,但我爸爸每次看到我在畫圖,都會走過來,把我的畫撕掉,告訴我,畫圖是沒有前途的,所以我才沒變成畫家。」
她用一種不以為然的眼神看了看我,說:「妳知道嗎?我學畫以來,聽到同樣的話,至少有一千遍以上,其實,從小我爸爸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慚愧得想挖個地洞鑽進去。是的,那只是藉口,我長大了,如果那真是我的夢想,關我爸爸的反對什麼事?很多人也曾經告訴我,當作家是不可能有飯吃的,不是嗎?還好這個藉口我並沒有聽進去……多年來,我不也聽過許多人對我說,我本來想當作家的,可是……「可是」背後總有很多「代罪羔羊」。
「當作家有什麼難?去寫就是了。」有一位知名小說家的說法一針見血。當然,找藉口更容易些。
是選擇,還是藉口?如果分得清楚其中的差別,人生就無怨無悔。回想自己所找過的藉口,絕對比能提出來的豐功偉績還多:沒法把舞學好,是因為小時候舞 蹈團的老師太兇;學鋼琴半途而廢,是因為家裡沒有人大方地先買鋼琴給我;數學太差,是因為有一個數學老師太醜;體育不好,是因為先天不良。
而我們常聽的藉口更多:過得不滿意、不幸福、不願盡點力脫困,硬說是因為沒有錢,沒有讓我們銜銀湯匙出生的好父母、沒有好伴侶、沒有機會、沒有時間,社會沒有人情味,甚至還可以說都是傳統害的,把罪過推給不會答辯的可憐老祖先。
「沒有辦法」也是最有辦法的藉口。找到藉口,能拖就拖,拖到心「乾」情「怨」。藉口背後,是膽怯,是懶惰,是不肯成長,不肯為自己負責。然而,四面 八方的成功人士,誰打出生就樣樣俱足?誰不是歷經一番寒徹骨?他們或許不比任何人強,只是找藉口找得少了些,對選擇堅持了一點。只有失敗者,用自成一格的 「六法全書」,努力找藉口把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判刑,判的還常是無期徒刑。想起時便重複唸他的罪名幾回。
過了一個星期,那位朋友打電話來:「我今天下午只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就找到了一塊品味很好的窗簾布,只花了三千多元,比我想像得便宜。下次請來我家看看,好不好看。」我為他的母親感到高興,她,再也不必為了十年前選的一塊舊窗簾布覺得耳朵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