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墉
「過去我很愛我母親,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一個女生對我說:「我也不是不愛她, 而是瞧不起她。」
我一驚:「為什麼?」
「我最近交了一個很有錢的男朋友,馬上醫學院畢業,我媽興奮得不得了,逢人就說。我氣死了,何必呢?八字沒一撇,宣傳什麼?還有一點,我看不上的,是以前我夜裡十一點回家,我媽就要罵;現在不同了,十二點回家,她還嫌早,東問西問地,一副希望我再晚一點回家的樣子,說得難聽點,簡直希望我跟人家上床嘛!」
撇了撇嘴角:「我尤其不能忍受的,是她每一次讚賞那男生多好、多有前途,一邊說她自己多笨,嫁給像我爸爸那樣的人,有時候就當著我爸爸的面罵,何必呢?」
她十分氣憤地說:「有一次,我頂回去,對我媽說『媽!乾脆妳嫁給這男生好了!』」
我講她:「妳這也太沒禮貌了。」
「老師,您別以為我媽會生氣,她才沒氣呢!她還笑笑,作出一副很撒嬌噁心的樣子說:「要是我再年輕二十歲啊,我就嫁!」
開同學會,我說:「某某人為什麼沒來?」
「這你都不知道?」一個女生說:「我來了,她就不會來。」
「妳們不高興?」
「不高興了二十多年」。
她笑笑:「都怪我給她做媒,把我表哥介紹給她,我也沒非叫她嫁,是她窮追猛釘,硬嫁給我表哥。」
「這不是很好嗎?她該謝謝妳這位媒人哪!」我說。
「才不好呢!我表哥家裡窮,他剛畢業那陣子,找事又不順利,後來到一個公家機關,掛名作工友,一步一步混到今天。」
「今天很慘!」我問。
「才不慘呢!他後來出去做生意,這兩年發死了。」
「那麼她更該謝妳了呀!」
「我原來也這麼想,有一天還主動打電話給她,她居然狠狠回我一句『妳不知道我恨妳嗎?介紹那個混蛋給我,害我年輕時候,丟足了臉,吃足了苦。』」
到朋友家去,看那女主人正一勺、一勺餵孩子吃飯。五、六歲的男孩,皮得很,吃兩口就跑開。
做媽媽的就一路追、甚至追到桌子底下,把勺子伸過去餵。一邊餵、一邊喘氣,還一邊不停地罵:「你啊,真是不知福,有這麼好吃的,一口一口餵你,還不吃,想想你媽小時候,哪有人餵,連東西都沒得吃。」
她的母親正坐在旁邊,有點不高興地說:「當著客人,妳說話可憑良心喲!妳沒東西吃,又怎麼長大的?還長得這麼高。」
女主人跪在桌子底下,回過頭:「吃泥巴長大的!」又爬出來,坐在地板上,紅著臉說:「妳怎麼不想想,以前每次爸爸下班,你們都先吃,讓我和妹妹在外面跑,根本不管我們。
等跑回家,弟弟都吃完了,也沒給我們留,盤子裡是空空的,只有菜湯。」
轉過身,繼續餵孩子,換成溫溫柔柔的口氣,對孩子說:「還是你命好,媽媽都羨慕你,要是媽能生在你這家裡,該多好!」
在雜貨舖裡遇到個熟人,正帶著她八十歲的老母買東西。「買什麼啊?」我問老太太。
「甭提了!」那朋友先答了話:「我媽在買樂透獎的彩券。」
果然就見那老太太拿著筆,一格一格地圈選她要的數字。
「您這麼大年歲,還想發財呀?」我笑著對老太太說。
「誰不想發財?我當然也想發財呀!」
老太太轉身,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發財買點我愛吃的、愛穿的。」
她身邊的女兒很不高興地插話:「媽,您缺什麼啦?」
「我缺!我缺錢!這輩子都缺錢。」
老太太沒好氣地,拿著拐杖往前走:「兒女有錢是兒女的,我窮了一輩子,到老,心不甘。」
帶著尷尬的笑,看著那一對母女,好像還一路鬥嘴的背影,也讓我想起我的母親。
八十九歲了,每次提到臺北,她還總是說:「真後悔,要是當年南京東路的房子不賣,現在要值多少錢哪?」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有怨,怨年輕時美麗的衣服,沒能好好展示幾回,就換上了廚房的圍裙,一換幾十年。
怨年輕時的婀娜身材,沒在舞池上走過幾步,就走進一個男人的懷裡,為他生一堆兒女,變成了水桶腰。
怨少年時的夢想,先被聯考給殺掉了半邊,又被婚姻殺掉了半邊,到老來,有了錢、有了閒,卻沒了夢。
只是,每個人不是都這樣活過來了嗎?曾經愛過、恨過、擁抱過、掙扎過,從蹲在地上煽火、點煤球爐子,到今天用瓦斯、電爐、微波爐和烤箱。
艱苦的歲月,隨著經濟的起飛,而沉在時代的深處,何不讓那深處的記憶,就這樣淡淡遠去?
看著心愛的孩子,能在自己打拼之後,不再過辛苦的日子,何不好好感恩?
人生是一條不歸路,走上去,就回不了頭。
過了就過了,成了就成了,做了已經做了,錯了已經錯了。
這是我們的生命,何必怨?何必悔?何必回頭?
人生就像一場戲劇,世界好比一座舞台;今日有我主演,必要掌聲雷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