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熱經緯

清 王士雄


卷二 仲景伏氣溫病篇

《傷寒論》師曰︰伏氣之病,以意候之,今月之內,欲有伏氣。假令舊有伏氣,當須脈之。若脈微弱者,當喉中痛似傷,非喉痺也。病患云︰實咽中痛,雖爾今複欲下利。

張路玉曰︰冬月感寒,伏藏於經,至春當發,故曰以意候之。今月之內言春分候也。若脈微弱者,其人真元素虧,必不發於陽而發於陰,以少陰之脈循喉嚨,伏邪始發,熱必上升,故必喉中痛似傷。腎司開闔,經之熱邪不能外發,勢必內攻,其後下利也。

章虛谷曰︰此條仲景教人辨冬伏寒邪,春發之溫病,當以心意測候之也。如今月之內,欲有發伏氣之病者,必無其氣而有其病,病與時氣不合,即知其病因舊有伏氣而發。假令舊有伏氣者,須審其脈,知其邪從何處而出也。若脈微弱,知其邪雖化熱,未離少陰,循經脈而上灼,當喉中痛似傷者,卻非外邪入內之喉痺,是內熱欲出之喉痛也。何也?若春時外感風邪,脈浮而弦數,先見發熱惡寒之外証,今脈微弱,則非外感,而反喉痛,則確知為內發之伏熱,是無其氣而有其病也。伏熱上行,不得外散,勢必又從下走,故曰實咽中痛。雖爾,今複欲下利也。然亦有兼外感者,即審其脈証,皆可照此辨之也。觀仲景標中風、傷寒、暑熱等病之脈,與《難經》同。惟《難經》言溫病之脈,行在諸經,不知何經之動也。各隨其經所在而取之。是言溫病初由伏邪,隨氣血流行在諸經中,及其邪之發也。不知從何經而動,既發之後,各隨其邪所在之經而治之。其發無定處,故無一定之脈象可示也。今仲景又教人審脈以辨邪發之經,如脈微弱,即知其邪未離少陰,必當有咽痛、下利等証,正與《難經》互相發明者也。故如下文云邪出三陽,熱勢大盛,其脈浮大上關上,則是脈隨証變,証隨脈見。其發也,既無定處,則無定証,既無定証,則無定脈,故《難經》不標脈象也。由是觀之,其與外感之邪,而有定証、定脈者,迥不同矣,故仲景與《難經》無異也。

少陰病,脈微細,但欲寐也。二三日,咽痛者,可與甘草湯;不瘥者,與桔梗湯。

張路玉曰︰陰邪為病,其發必暴,所以伏氣發於少陰,必咽痛,仲景遂以緩法治之。甘草味甘,其性最緩,因取以治少陰伏氣發溫之最急者。蓋甘先入脾,脾緩則陰火之勢亦緩,且生用力能瀉火,故不兼別味,獨用以取專功也。設不瘥,必是伏邪所發勢盛,緩不足以濟急,更加桔梗升載其邪,使發於陽分之陰邪,盡從陽分而散,不致仍複下陷入於陰分也。倘治稍失宜,陰津為熱邪所耗,即用祛熱救陰之藥,恐無及也。

葉香岩曰︰春夏溫熱之病,必自內而及外。汪按︰此專指伏氣之病。

尤拙吾曰︰少陰為陰,寒邪亦為陰,以陰遇陰,故得藏而不發。是以傷寒之邪,自太陽遞入三陰;溫病之邪,自少陰傳出三陽。

章虛谷曰︰風寒外閉少陰而咽痛者,仲景用半夏散辛溫開泄之法矣。此少陰伏熱內發,循經上灼而咽痛,雖不合用辛溫開泄,亦不可用涼藥以遏其外出之勢。故用甘草甘平和中,導邪外達。如不瘥,更加桔梗上通其氣。楊云︰據此則桔梗分兩宜輕。蓋火鬱不得外出故痛,通其氣使火外達,則痛自止矣。傷寒之邪,自表入裡,故先太陽,而後至少陰;溫病之邪,自裡出表,故先少陰,而後出太陽。歷來不辨源流,故各條次序亦紊,而傷寒、溫病,攙混不清也。

淦按︰伏氣為病,皆自內而之外,不止春溫一病。蓋四時之氣,皆有伏久而發者,不可不知也。

少陰病,下利,咽痛,胸滿,心煩者,豬膚湯主之。

張路玉曰︰下利咽痛,胸滿心煩,少陰之伏邪,雖發陰經,實為熱証,邪熱充斥,上下中間,無所不到,寒下之藥,不可用矣。又立豬膚湯以潤少陰之燥,與用黑驢皮之意頗同。陽微者,用附子溫經;陰竭者,用豬膚潤燥。同具散邪之意,比而觀之,思過半矣。

少陰病,得之二三日以上,心中煩,不得臥,黃連阿膠湯主之。

周禹載曰︰伏邪未發,津液先已暗耗。今得之二三日以上,雖陰火不升,未見咽痛等証,而心煩不得臥,已知陰液消耗,故以芩、連祛熱,膠、芍滋陰,兩得之矣。

少陰病,下利六七日,咳而嘔、渴,心煩不得眠者,豬苓湯主之。楊云︰此當兼有停飲,故方治如此。

章虛谷曰︰此不咽痛,其邪由肺直走腸胃而下利,六七日不止,因而熱從下陷,不得外透,故逆於肺則咳而嘔,乘心則煩、渴、不得眠,以心肺皆通少陰之脈故也。主以豬苓湯,利小便而滋陰,滋其陰則熱隨利去,利其小便,則瀉止而煩渴亦解矣。

少陰病,得之二三日,口燥咽乾者,急下之,宜大承氣湯。

張路玉曰︰伏氣之發於少陰,其勢最急,與傷寒之傳經熱証不同。得病才二三日,即口燥咽乾,延至五六日始下,必枯願難為矣。故宜急下以救腎水之燔灼也。○按少陰急下三証︰一屬傳經熱邪亢極;一屬熱邪轉入胃腑;一屬溫熱發自少陰。皆刻不容緩之証,故當急救欲絕之腎水,與陽明急下三法,同源異派。

章虛谷曰︰上五條皆邪不離少陰,其病之輕重變化,証之虛實不同,有如此者。況又傳於他經,而其變証殆無窮盡,觀仲景隨証設方,辨別施治,其義理精微,有難言喻矣。

太陽病,發熱而渴,不惡寒者為溫病。

郭白雲曰︰冬傷於寒,至春發為溫病;冬不傷寒,而春自感風溫之氣而病者,亦謂之溫。

雄按︰自感溫病,仲聖未論,詳於葉氏列第三卷。

王安道曰︰溫病如此,則知熱病亦如此,是則不渴而惡寒者,非溫熱病矣。溫熱病而有惡風惡寒之証者,重有風寒新中也。

周禹載曰︰溫病由伏邪自內發出,一達於外,表裡俱熱,熱勢既壯,郁邪耗液,故發而即渴。其表本無邪鬱,內方喜寒,故不惡寒。延至三五日間,或腹滿、或下利者,即此証也,與傷寒之先表後裡者大異,然猶系太陽,以未顯他經之証,明自少陰發出為表裡也。

葉香岩曰︰發熱而渴者,溫病熱邪自內達外。若誤汗之,禍不可言。

沈堯封曰︰此條雖不言脈,以後條參之,其尺部必浮也。

章虛谷曰︰溫病之發而無定處,少陰之表為太陽,熱邪從裡出表,即有發熱頭痛之太陽病也。不惡寒,其非外感之邪可知;渴者,熱從內發之証也。仲景恐人錯認為太陽傷風寒,故特標是伏熱內發之溫病也。其少陰溫病反不標者,因伏氣條內已申明咽痛、下利為少陰初發之溫病也。

雄按︰汪謝城孝廉云︰吳氏《溫病條辨‧上焦篇》首引《傷寒論》云︰太陽病,但惡熱,不惡寒而渴者,名曰溫病,桂枝湯主之。今檢《傷寒論》卻未見此數語,使此語真出仲景耶?亦當辨其簡誤,若系吳氏誤記,尤不可不為之辨正,余謂非誤記也。因喻氏嘗云︰仲景治溫証,凡用表藥,皆以桂枝湯,以示微發於不發之意。尤在涇《讀書記》云︰此喻氏之臆說,非仲景之舊章。鞠通自問跳出傷寒圈子,而不覺已入嘉言套中,又不甘為人下,遂肆改原文,捏為聖訓,以竊附於宮牆,而不自知其誣聖誤世之罪,亦可慨已。

汪按︰鞠通發憤著書,力辟升散溫燥之弊,功已不細。然可議處尚多,夢隱此書,去其瑕而存其瑜,乃鞠通之諍友也。

若發汗已,身灼熱者,名曰風溫。風溫為病,脈陰陽俱浮,自汗出,身重,多眠睡,鼻息必鼾,語言難出。若被下者,小便不利,直視失溲;若被火者,微發黃色,劇則如驚癇,時螈 ;若火熏之,一逆尚引日,再逆促命期。

張隱庵曰︰名曰溫者,積寒成熱而發也,宜辛涼發散,楊云︰此語誤矣,非治此証之法。條內無“太陽病”三字,是無表邪也,何必辛涼發散。微汗出而解。若誤用辛溫之藥,發汗已,身反灼然熱發者,名曰風溫。蓋發汗則陰液外泄,風熱之邪更甚,而身如燒灼也。脈陰陽俱浮者,風熱之邪,自裡出表,故浮也。風熱傷氣,故汗出而身重多眠也。楊云︰此証最易出汗,故條中有自汗之文,不必以辛溫誤散而然也。肺氣通於鼻而主皮毛,風熱在表,而睡息必鼾也。夫心主言,肺主聲,肺熱受傷,故語言難出,此因風熱過甚,而陰氣消沮,故為病如是焉。若被妄下,則愈亡陰液於後,而小便不利於前矣,津液傷則州都之官失守,不能約束而失溲矣。足太陽之脈,入目系而出項,津液內亡,則目系不能轉而直視矣。若加以火攻,風火交熾,脾土轉病,身必發黃。火攻之甚劇,則神志散越,如驚如癇,時 時 矣。是以一逆尚可苟延時日,如再以火熏之,是再逆促命期矣。楊云︰注家皆以此條承上文而來,故所注如此。其實,上條乃溫病提綱,此條並不與上條連貫也。汪按︰楊評極精,然病名風溫而脈浮,參以辛涼,未為過也。自汗固不必由於誤表,然誤表致成此候者亦有之,後文白虎加人參湯,石膏亦辛甘之味。

沈堯封曰︰溫熱二病,古人往往互稱,醫者只須認定脈証,擬何方治,不必拘於名式。《難經》云︰熱病之脈,陰陽俱浮。本條云︰風溫為病,脈陰陽俱浮。兩証脈相同也。三陽合病,但欲眠睡,身重難以轉側。本條身重多眠,兩証病相似也。熱病合病,俱主以白虎湯,則此條雖無主治,似可從白虎湯擬法。

章虛谷曰︰太陽外感之邪,若發汗已,必熱退身涼矣。今熱邪從少陰而發,既經外發,當清其熱,乃誤發其汗,反傷津氣,助其邪勢,故身更灼熱,因而勾起其肝風,鼓蕩其溫邪,故名曰風溫。其為病也,虛陽外浮,熱邪漫溢,故脈陰陽俱浮。津液外泄,自汗不止,氣乏神昏,則身重多眠睡。內風上鼓,而機竅窒塞,故鼻息必鼾,語言難出,其非外受風邪之証可見矣。若被下者,謂未經誤汗,非謂汗後又下也。蓋邪伏少陰,熱灼水枯,咽乾口燥,法當急下,此熱已發出太陽,而少陰空虛,若下之傷陰,則小便不利,而直視失溲,則氣亦脫矣。如被汗下而被火攻者,外火助內熱,熏蒸而發黃,劇則火邪擾心如驚癇,肝風熾盛而 ,皆敗壞之象也。若止火熏之,一逆尚可引日苟延,若既汗又下而再逆之,更促其命期也。

雄按︰彼冬溫春溫之先犯手太陰者,皆曰風溫,乃吸受之溫風也。此伏邪內發,誤汗致逆者,亦曰風溫,乃內動之虛風也。然風溫在肺,只宜清解。若誤以辛熱之藥汗之,亦有自汗多眠,鼻鼾難語之變。

淦按︰鼻鼾是肺腎相關,子母同病,自汗出,乃陰不內守,心液外越也。未必盡是少陰一經之証。

服桂枝湯,大汗出後,大煩渴不解,脈洪大者,白虎加人參湯主之。

張路玉曰︰此本溫熱病,誤認風傷衛,服桂枝湯也。若風傷衛,服湯後必微汗而解矣。不知此本溫熱,誤服桂枝湯,遂至脈洪大,大汗,煩渴不解。若誤用麻黃,必變如上條之危殆。蓋桂枝治自外入之風邪,石膏治自內發之熱邪,故白虎湯為熱邪中 之的方,專解內蒸之熱,非治在經之熱也。大汗傷津,故加人參以救液,則煩渴自解矣。

尤拙吾曰︰溫邪非發散可愈,即有表証,亦豈辛溫可發,桂枝湯為傷寒表病而裡和者設,溫証邪從裡發,而表且未病,誤用桂枝,適足以助邪而耗液。蓋伏寒化熱,少陰之精,已被劫奪,更用辛熱,是絕其本而資之脫也。若曰少陰本寒標熱,邪入其界,非溫不散,然溫病之發,寒已變熱,其欲出之勢,有不待引之而自出者,其不能出者,必皆陰精已涸者也,不然寧有不出者耶?

雄按︰先曾祖云︰風寒為病,可以桂枝湯發汗而愈。若發汗而熱反灼者,乃風溫病,溫即熱之謂也。後人不為詳玩,謂風溫為汗後壞病,抑何固耶?夫病本熱也,加以桂枝之辛熱,故液為熱迫而汗大出,液去則熱愈灼,故大煩渴而脈洪大,連上條似論一証,主以白虎加人參,正《內經》風淫熱淫,治以甘寒之旨也。又《醫林改錯》謂︰發熱有汗之証,從未見桂枝湯治愈一人,是亦溫病也。

太陽與少陽合病,自下利者,與黃芩湯;若嘔者,黃芩加半夏生薑湯主之。

張路玉曰︰黃芩湯乃溫病之主方,即桂枝湯以黃芩易桂枝而去生薑也。蓋桂枝主在表風寒,黃芩主在裡風熱,不易之定法也。其生薑辛散,非溫熱所宜,故去之。溫病始發,即當用黃芩湯去熱為主,傷寒傳至少陽,熱邪漸次入裡,方可用黃芩佐柴胡解之,此表裡寒熱之次第也。

周禹載曰︰明言太少二陽,何不用二經藥?非傷寒也。傷寒由表入裡,此則自內發外,無表何以知太少二陽?或脅滿,或頭痛,或口苦引飲,或不惡寒而即熱,故不得謂之表也。如傷寒合病,皆表病也,今不但無表,且有下利裡証,傷寒協熱利,必自傳經而入,不若此之即利也。溫何以即利?外發未久,內鬱已深,其人中氣本虛,豈能一時盡泄於外,勢必下走作利矣。

雄按︰少陽膽木挾火披猖,嘔是上沖,利由下迫,何必中虛始利,飲聚而嘔乎?半夏、生薑專開飲結,如其熱熾,宜易連、茹。楊云︰此注精當,非前注所及。

三陽合病,脈浮大,上關上,但欲眠睡,目合則汗。

周禹載曰︰溫氣發出,乃至三陽皆病,其邪熱溷實,不言可知,故其脈浮大也。意邪伏少陰時,則尺脈亦已大矣。

今因由內發外,由下達上,而浮大見於關以上,故曰“上關上”也。邪雖上見陽位,少陰之源未靖則欲眠,尚顯本証。而目合則汗,即為盜汗,又顯少陽本証。何以獨見少陽?因母虛子亦虛,而少陰邪火與少陽相火同升燔灼也。所以稍異熱病者,但目合則汗,不似熱病之大汗不止也。然何以不言太陽、陽明二經証?以浮為太陽經脈,大為陽明經脈也。

雄按︰御纂《醫宗金鑒‧正誤篇》云︰浮大上之“上”字,當是“弦”字,始合三陽合病之脈。至治法,繆仲淳擬用︰百合一兩,麥冬五錢,知母、栝蔞根、白芍藥各二錢,鱉甲三錢,炙甘草一錢,竹葉五十片。

楊云︰此條與發汗已,身灼熱之風溫,正是一串。初起為此病,汗後則為風溫証。徐亞枝云︰楊侯嘗語余曰︰《傷寒論》當逐條分讀,不必固求連綴次序,其意以洄溪《傷寒類方》,但當因証以論方,不必循經而論証,為直截了當。蓋逐條分讀,則其間脈絡貫通處自見,若泥次序求連綴,不免鑿矣。及讀此評,益服其讀書另具只眼。

《金匱》曰︰溫瘧者,其脈如平,身無寒但熱,骨節疼煩,時嘔,白虎加桂枝湯主之。

尤拙吾曰︰此與《內經》論瘧文不同,《內經》言其因,此詳其脈與証也。癉瘧、溫瘧俱無寒,但熱,俱嘔,而其因不同。癉瘧者,肺素有熱,而加外感,為表寒裡熱之証,緣陰氣內虛,不能與陽相爭,故不作寒也;溫瘧者,邪氣內藏少陰,至春夏而始發,為伏氣外出之証,寒蓄久而變熱,故亦不作寒也。脈如平者,病非外感,故脈如其平時也。骨節疼煩、時嘔者,熱從少陰出外,舍於腎之所合,而上並於陽明也。白虎甘寒除熱,桂枝則因勢而達之耳﹗

雄按︰喻氏謂仲景論瘧,既云︰弦數者,多熱矣。而複申一義曰︰弦數者風發。見多熱不已,必至於極熱,極熱則生風,風生則肝木侮土,而傳其熱於胃,坐耗津液,此非可徒求之藥,須以飲食消息,止其熾熱,即梨汁、蔗漿,生津止渴之屬,正《內經》“風淫於內,治以甘寒”之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