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針秘傳


一、論針灸學之淵源及真傳之難得

世人每以針灸學術,久已失傳。又有謂針灸家多守秘密,靳其術而不傳,此皆未悉針灸學之甘苦,是以有此想當然之說耳。無論何種學術,凡可以文字相傳者,多屬其中之糟粕。若其精華所在,絕非文字可以相傳。其中之曲折奧妙,非由耳提面命不可,甚至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孟子所謂大匠誨人,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非故靳其術而不傳,實有千言萬語,而不能領略一二者。即孟子之所謂巧,乃學術之精華也。針灸之學,精華多而糟粕少。所以數千年來,能得其真傳者,一代不過數人,職此故也。即以文字可傳者而論,似乎《內經》、《難經》所有之文字,即由上古相傳而來,必無謬誤,無如五代以前,印書之學,尚未發明,各種書籍皆有手抄,甚為難得。又易錯落舛誤,一經世亂,往往焚毀無遺,此相傳之一難也。秦漢以上,各種學術率以口耳相傳,未能筆之於書,人存則學存,人亡則學亦亡,此相傳之二難也。有此二難,是以上古學術,存於今者,十不逮一,並非故守秘密,靳而不傳也。

針灸一道,首重經絡穴道,次即手法針法。如《靈樞》、《素問》、《難經》等書,皆為針灸家之祖籍。數千年來,無能出其范圍,但某經某穴、主治某病、即已略而弗詳。至某穴應如何下針,某病應如何寒溫補瀉,更不得其要領,何也?考《內經》、《難經》而外,專論經絡穴道及主治病症者,據《隋書經籍志》尚有《明堂孔穴》五卷、《明堂孔穴圖》三卷。《唐志》有《黃帝內經明堂》十三卷、《黃帝十二經脈明堂五臟圖》一卷、《黃帝十二經明堂偃側人圖》十二卷、《黃帝明堂》三卷。又隋之楊上善《黃帝內經明堂類成》十三卷、楊元孫《黃帝明堂》三卷,皆足以補《內》、《難》之不足。無如今世一字無存,如但守《內經》、《難經》,即各經穴道,尚不能備,何論其他。幸有晉人皇甫士安,當漢魏經籍散亡之後,以上各書尚未殘缺,得以搜羅纂輯。著為《甲乙經》十二卷,垂示後人。至今學針灸者,能知某經有若干穴,某穴確在某處,某病宜取某穴,及各穴應如何下針,皆以《甲乙經》為根據,除此以外,更無可考。是以《甲乙經》之有功於醫,直與《內經》、《難經》並垂不朽。針灸家更宜奉為金科玉律,不可不熟讀而深究也。

由晉宋以迄隋初,百數十年之間,大亂迭興,學術道喪,醫學尤荒。除王叔和之《脈經》、葛洪之《肘後方》、褚澄之《褚氏遺書》、巢元方之《病源》以外,更無他種醫書流傳。針灸之書,更無有起而述之者。至唐初孫思邈真人著《千金方》,始稍稍論及針灸,而王燾著《外台秘要》,即以針灸為絕無所用,惟於六朝人之方劑,則廣收博采,一字不遺。因此有唐一代,談針法者絕少,《內》、《難》、《甲乙》之學,至此幾乎失傳矣。史雖盛稱狄梁公腦後下針,贅疣立墜,僅堪播為美談,並無一字撰述,此則深可痛惜者也。

趙宋崛興,居然為醫設學,定考醫程式,造就醫學人才。命林億、高保衡等,校正《內經》、《傷寒論》、《金匱要略》等書傳世,官家著有《惠民和劑局方》、《聖濟總錄》諸書,嘉惠醫林。於針灸一科,並極留意,朝廷以世傳針砭之法,方術不同,易滋訛舛,於是命尚藥奉御王惟一等,考求古代明堂氣穴經絡之說,鑄有銅人二具,天聖五年十月製成。奉詔一置醫官院,一置大相國寺仁濟殿。又命纂集舊聞,訂正訛謬,著為《銅人 穴針灸圖經》三卷,刊刻頒布,俾資遵守。前代失傳之《明堂圖說》,至是始複傳於世。

凡讀《內》、《難》、《甲乙》者,可以有所考鏡矣。又據周密《齊東野語》云︰舅氏章叔恭, 襄州日,嘗獲銅人背面二器,相合則渾然全身。後由趙南仲歸之內府,叔恭嘗寫有銅人背面二圖云云,則宋時內府銅人不止王惟一所製一種。王製之銅人,當為全身,故可分置二處,此為兩面相合而成,不知何時何人所作,其異同優劣如何,俱不可考。即章叔恭所繪之圖,亦不可得見,至為可惜,今言孔穴圖者,惟《銅人 穴圖經》略存梗概耳。王惟一所製,章叔恭所繪,皆只有正背二面,側伏尚不完全。惟世傳《明堂灸經》所繪之圖,兼及側面伏面,足補兩種銅人之不足,益可寶貴。惟此書不題著書人姓名,惟題西方子撰,想系宋之高人隱士,精於灸術,不屑以醫著名者之所為也。

元明之間,針灸之學益微,歷代傳習不廢者,只有席氏一家。考明陳會著有《神應經》一卷,卷首列有宗派圖,稱梓桑君席宏達得針灸真傳,世世專精,九傳而至席華叔,十傳而至席信卿,十一世始傳於陳會。會即廣傳其術,共授二十四人,得其真傳者有二人,一為康叔達,一為劉瑾。書中有席宏達傳授誓詞,謂傳道者必盟天歃血,立誓以傳,當於宗派圖下注其姓名。如或妄傳非人,私相付度陰有天刑,明有陽譴云云,此針灸家誓守秘密之明証。但《內經》即有勿傳非人之語,當以針法易習難精,深恐無識之徒,得其皮毛,肆意圖利,貽害病患,故鄭重傳授,藉以垂戒耳。

明季大江南北,以針名世者,尚有二家。一為姑蘇凌漢章,其於周身穴道,不須按揣,隔衣針之,亦百不失一,所謂目無全牛者也。一為六合李千戶,針法亦極精,但其按穴必須去衣折量,先以墨點記其應針之穴,然後下針。其術不同,而神乎其技,則初無二致,人謂其異曲同工。

元明之間,有一秘密之針灸書,得之者視如枕中鴻寶,名曰《衛生針灸元機秘要》。萬歷中太醫院官楊繼洲得其書,謂當公之於世,乃為之補輯刊刻,易其名曰《針灸大全》。同時有高武者,著有《針灸聚英》、《針灸節要》諸書。凡歷代相傳之針法灸法,及針灸家之備歌各賦,多搜括無遺。元王國端之《扁鵲神應針灸玉龍經》,亦多錄私相傳誦之歌括歌賦。蓋皆熱心針灸學,惟恐古法失傳,同抱一普及公開之思想者也。

吾師黃石屏先生為人治病,亦隔衣下針,無須留意揣量穴道,而自然百無一誤。蓋與明季凌漢章所傳針法,為一脈相傳,固由於周身穴道爛熟胸中,無須臨時脫衣挨按,然其隨手下針百無一誤者,另有取穴準確之法,較之脫衣挨按,尤為迅速。故鄙人平生治病亦遵吾師之法,隔衣下針,並非故為所難,亦由習之既久反較脫衣為易。此等處可以意會,而不可以言傳。將來實習時,吾師所傳隔衣下針之法,當可望其普及也。

習針科者,對於暈針及吸針之解法,務宜講明有素,庶不致臨事倉皇。暈針固險,而吸針尤險而危。昔朱丹溪有一門人,為病者用針,針為氣所吸,牢不可拔,而吸入甚速。其人急趨丹溪求教,丹溪聞之變色曰︰吾不能解,惟速求可久先生。葛至,急於他穴下一針,其吸入之針,應手射出。可見針法自有真傳,到此緊要關頭,絲毫不容假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