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唐大烈
人之生命,天氣最急,地味次之,二時不呼吸,絕天氣而死,七日不飲食,絕地味而死,此其緩急可知也。保命當先納天氣,以接元氣,食地味以納天氣。《素問》曰,“天食人以五氣,地食人以五味。”人身之否泰,與《易》理相同,地天則泰,天地則否。耳兩竅、目兩竅、鼻兩竅合為坤象。鼻之下,人之中也。口一竅、前陰一竅、後陰一竅合為乾象。頭至唇不動,地道也,口至足皆動,天道也;頭之上天,足之下地,人身上下合之,故能中立。逆之則泰,順之則否,理所當然,人自不察耳。
人身前面可動者,陰用陽也,後面不動者,陽用陰也,故曰前抱陽,後負陰。
西洋自鳴鐘,以比人身氣血之周流,最為切肖。
水不升為病者,調腎之陽,陽氣足,水氣隨之而升。火不降為病者,滋心之陰,陰氣足,火氣隨之而降。則知水本陽,火本陰,坎中陽能引升,離中陰能降故也。
火上浮則右尺虛,不獨腎寒尺虛;食下行則右尺大,不獨腎虛尺大,蓋以命門、大腸同居於下也。
氣之性善升而易散,育與固、養氣之妙法,惟靜存守中,善養氣者矣。血之性善降而易凝,和與溫、養血之妙法,惟運動調中,善養血者矣。
臟病入腑即愈,惟咳嗽症入腑即危,蓋肺與大腸為表裡,胃傷則飲食不進故也。
經寒絡熱者,溫經清絡,絡寒經熱者,溫絡清經;但經直絡橫,溫甘通經,辛香通絡為別。
傷於情志,和肝、開心、醒脾、解郁為主,然必緩治,用輕藥,漸可向愈;重藥則反傷胃陽,元氣不複,血氣耗散矣。
口授丹方,無不夸張效驗,而又藥物輕賤,便於採取,故人樂于聽聞,不辨病之陰陽、表裡、淺深、虛實,漫以試之,禍不旋踵者多矣,鄉愚之人,往往蹈此,哀哉﹗看病認不真切,則靜坐思之,總于望、聞、問、切四者中搜求病機,必有得心之處,胸中了了,用藥方靈,若終於疑惑,而勉強投方,竊恐誤人性命也。
春溫、夏熱、秋涼、冬寒,時之正也,而風實應之。凡治感冒,取用表散,自宜隨時製方;若應熱反涼,病隨時變,施治尤貴圓通。至久晴久雨,燥濕異宜,臨症更宜留心,不可概執常例。
凡外感病,挾食者頗多,當思食為邪裹,散其邪則食自下,若雜消導於發散中,不專達表,胃汁複傷,因而陷閉者有之。至若風多挾暑、濕、寒,或挾燥、火,或惱怒,或勞倦,或房事,及肝氣、宿瘕、諸血症,皆外感病之不無有挾者,所貴隨症製宜,斟酌盡善,庶無差誤也。
凡內傷病,損上、損下、損及中州,在氣、在血、在腑、在臟,用藥補救,宜專任,宜的對,無論已,設或挾有外感,最當留心,補膩即不可施,當以輕劑調停,庶不致粗疏誤事。其有上損宜治下,下損宜治上,或砥柱中流,或作隔二、隔三之治,古人具有良法可師,不敢多贅。
病變無常,方難執一,然無定之中,自有一定之法,此即中無定體,隨時而在之道也。蓋離規矩不可以為方圓,執規矩亦不可以為方圓。每見前人用古,師其意而不泥其方,或採取其二三,或減增其一二,得心應手,方推能事。
君、臣、佐、使,製方自有定法,然品味不可拘泥,陸清獻曾論仁、義、禮、智、信,隨時迭相為用,比之醫家之于君、臣、佐、使也。有然即如參、苓、朮、草四君子,隨症從宜,因時取用,當亦如十二律之旋相為宮也。
寒、熱、溫、涼,有一定之藥,無一定之治。入腑、入臟,或補、或攻,其氣味與性,不可不細按也。故有正用,亦有反用,有獨用,又有兼用,並有活用、借用之不同。如用寒可以治熱,反用可以入寒,獨用寒而熱可除,兼用寒而熱可製,微行消導,大可和中,稍借清滋,自能表汗,隅反焉而取資無盡矣。
外感、內傷,為証治兩大關鍵,然去其所本無,複其所固有,兩言可盡之也。蓋六淫外襲,身中氣血,日失和平,一切外感有餘之症,有須汗、吐、下、和之治,皆是去其所本無也。若七情受傷,腑臟有損,身中氣血,日就虧耗,一切內傷不足之症,有須滋填培補之治,皆是複其所固有也。
讀古人書,須識其補偏救弊,一片苦心,互相抵觸,即是互相闡發處,所貴多讀多看,融會貫通,由博反約,以求理明心得,臨症無望洋之苦是已。若好為指摘,棄瑜錄瑕,殊失欽承前哲之道。至矜家秘而執成法,頭痛醫頭,尋方覓藥,一切無方之書置之高閣,此又孟浪之流,不足與語斯道者矣。
《靈樞‧經脈篇》︰脾足太陰之脈,起於大趾之端,循趾內側白肉際,過核骨後。
汪 注︰“核骨”,俗名孤拐骨,足跟後兩旁起骨也。按張景岳曰︰“核骨”,即足大趾本節後內側圓骨也,滑氏言孤拐骨者非。李士材亦宗之。當以張、李之注為是,汪注未確,論詳下節。
上內踝前廉。
汪注︰脛兩旁內外曰“踝”。按《字匯》“踝”字,華上聲。俗有從其便者,即從旁讀作果音,諺云腳果骨,當即此字;孤拐骨亦即此也。汪注以踝為核骨,而以脛兩旁為踝。夫脛者,膝以下至足之總名,俗名小腿者是也,與俗名大腿之股相配,是四肢中分出之四大名目,上肢曰膊、曰臂,下肢曰股、曰脛也,故皆從月。若踝者,近足之突骨也,故從足。若曰踝在脛下則可,而謂脛旁即踝未可也。
上 內。
按“ ”字,張景岳《類經》及汪 《類纂》李士材《知要》,皆刻從足,《類纂》注,先曰 音短,足跟也,又曰一作 ,音善,足肚也。此因誤刻從足,故其言岐疑無定。《類經》與《知要》皆注足肚曰 ,此注不誤,而字之從足者,皆誤刻也。按從足之“ ”字考諸字匯、《字典》、《玉篇》,皆曰足跟也。脈由大指而上內踝,已交於脛,自此上行則在脛中矣,豈有反下入足跟之理哉﹗若入足跟,當用下字,不當用上字,而曰“上 內”矣,故知其誤刻從足也。
循脛骨後。
統繹四節,自核骨而上踝,自踝而上 ,自 而循脛骨後,可知踝在 之下,而脛不在 之下矣。欲明經脈,必當明其部位,雖分寸不得混淆也。
近來丹痧一症,患者甚多,患而死者,亦複不少,世人因方書未及,治亦無從措手,或云辛散,或云涼解,或云苦寒泄熱,俱師心自用,各守專門,未嘗探其本源。按仲師《金匱》書,“陽毒之為病,面赤斑斑如錦紋,咽喉痛,吐膿血,五日可治,七日不可治,升麻鱉甲湯主之”之文,細繹其義,實與此症相類,何會心者之絕少耶?惟是升麻鱉甲湯,蓋以升麻升透厲毒,鱉甲泄熱守神,當歸和血調營,甘草瀉火解毒,正《內經》“熱淫於內,治以鹹寒,佐以甘苦”之旨。
而內有蜀椒、雄黃,似當加於陰毒方中,或因傳寫之訛耳。一轉移間,則於陽毒、陰毒之義,尤為貼切,而人之用之者,亦鮮疑畏矣。今如遇此丹痧一証,當於經義詳之,毋謂古人之未及也,不揣愚陋,用敢質之同人。
讀《難經‧四十二難》有臟腑之長短、輕重、廣狹,受盛之數,余竊以為未必然。如人輕重、長短不齊,飲食多寡不一,即可類推也。即長短尚有以中指屈曲而取中節之 角以量之論,而受盛水穀之升合,迥然各異。可見吾儕看書,要在圓通活潑,未可拘泥成說也。
閱景岳《新方》中於大溫中飲方下,有“從補血而散,而雲騰致雨之妙,則仲景猶所未及”句,竊謂傷寒方中,仲師用炙甘草湯,有桂、酒、地、麥、膠、麻之品,非陽根於陰,汗化於液,雲騰致雨之妙乎?未可謂其未及也。
按柴胡為少陽藥者,因傷寒少陽証之用柴胡湯也。夫邪入少陽,將有表邪漸解,裡邪漸著之勢,方以柴、芩對峙,解表清裡的為少陽和解之法。而柴胡實未印定少陽藥也,蓋以柴胡之性苦平微寒,味薄氣升,與少陽半表之邪適合其用耳。乃有病在太陽,服之太早,則引賊入門;若病入陰經,複服柴胡,則重虛其表之說,此恐後人誤以半表半裡之品,為認病未清者,模糊混用,故設此二端以曉之也。不觀之景岳《新方》中諸柴胡飲、柴芩煎、柴胡白虎煎諸方,信手拈用,頭頭是道,是誠知柴胡之用,而先得我心之所同然矣。再古方中有逍遙散之疏解郁熱,歸柴飲之和營散邪,補中益氣湯之升發清陽,提邪下陷,疏肝益腎湯之疏肝清熱,養陰透邪,其妙難於仆數,何至重虛其表乎?余於風邪初感之輕症,及邪氣淹留,表熱不解之久病用之,並臻神效,奈何將此有用之良品,拘泥成說而畏之,即用亦準之以分數,竟至相沿成習,不得不為置辯。
按朱南陽有“如無犀角、以升麻代之”之說,以其同於一透也,朱二允以此二味升降懸殊為辯,余謂尚非確論。夫犀角乃清透之品,升麻乃升透之味,一重於清,一重於升,其性不同,其用自異,未嘗聞有異而可代者也。若夫風寒壅遏,疹點未透者,斯為升麻之任;而溫邪為病,丹斑隱現者,又系犀角之司。如以升麻為代,其肺氣熱者,必致喉痛,甚增喘逆;營分熱者,必致吐血,輕亦衄宣,其誤若此,豈可代乎?又角生於首,故用為透劑,二允以為下降之品,亦不可不辯,余非敢輕議前輩,實出婆心之不禁耳,故謹論之。
痘科所用紫茸,即紫草之嫩苗也。《活幼新書》云︰紫草性寒,小兒脾實者可用,脾虛者反能作瀉。古方惟用茸,取其初得陽氣,以類觸類,用發痘瘡。今人於前四朝,涼血利竅,則用紫草,若痘局布齊後,改用紫茸,以血熱未清,于涼血中兼寓升發之義也。今肆中所用,色紫而形如松膏者,乃系洋內樹脂,與紫草茸迥異,醫俱不察而用之,不可不急為之辨。
鬱金一物,出於川產,野者色黑,不可多得。其川中所種者,皆系外白內黃,即今人誤呼為薑黃子者也。至肆中所用川鬱金,乃莪朮中揀出莪朮之子,因其色黑,與川中野鬱金相似而混之也。醫俱不究,反以川中種本之黃鬱金謂廣郁金,或謂薑黃子,殊堪捧腹。余于弱冠時入川,即曾深究此品,當以種本之外白內黃者為是,勿泥薑黃子之說而廢之。
大豆黃卷,古人罕用。《本草》載其性曰,治濕痺,筋攣膝痛,五臟不足,益氣宜胃,破婦人惡血,除胃中積熱,消水氣脹滿。即《金匱‧虛勞門》薯蕷丸,於氣血並補方中佐之,後之著方解者,有宣發腎氣之論,亦未謂其發表也,近來誤作表藥者,其故何歟?蓋因吾吳人喜服輕方,而昔之治病,俱於醫家取藥,有云馬元儀先生預用麻黃湯浸豆發 ,凡遇應用麻黃者,方開豆卷,俾病家無所疑懼,渠得藥投中病,曲以兩全,此心亦良苦矣。後醫不明細底,竟認豆卷與豆豉同類,公然影射作為表劑,但肆中豆卷豈亦有麻黃湯浸發者乎?即以格致之理論之,豆得水而發 ,或能些微宣濕,亦不能為通用表藥也。若用二三錢之豆卷,即可表汗,世人以此為菜蔬者,每食盈簋,何不汗至亡陽耶?一笑﹗
春溫、夏熱、秋燥、冬寒,固病之常,若夫疫者,穢惡之氣,互相傳染,吳又可論之詳矣。惟吳氏謂從口鼻而入,即踞膜原,愚謂既由口鼻吸受,肺為出入之門戶,無有不先犯肺者。疫皆熱毒,肺金所畏,每見此症之身熱,先有憎寒,肺先病也;繼而充斥三焦,或有徑入心胞者。所云厲氣,無非郁熱,是以喻西昌所講瘟、溫二字,未嘗區別,蓋亦有見乎此耳。況所云“上焦如霧,升逐解毒,中焦如漚,疏逐解毒,下焦如瀆,決逐解毒”,總不脫一毒字者,其為郁熱,意在言表矣。更有患此病者,縱飲冷水,亦能大汗而解,此非熱毒之明驗乎?至於疫邪雖解,而肺蓄餘熱,每多咳嗆、肌熱、自汗等証,亦所謂肺先受病而未愈之明征也。又有大旱之年,水涸日烈,河水每多熱毒,飲其水者,多發疫痢,以痢門常法治之無效,余於治痢方中,加以貫眾之苦寒解毒,無不應手取效,此亦熱毒之一驗也,合並志之。
丹溪論陽有餘,陰不足,所謂陽者,相火也。景岳駁之,謂陰有餘,陽不足,而著“相火以位”之辨。各樹旗幟,幾如冰炭之不相入矣。嘗舉二者參之,丹溪大旨,本於周子主靜立說,謂相火一動,則五志厥陽之火並煽,煎熬真陰,故東垣目為元氣之賊。此論相火二字,專從後天之變動者言,與景岳之主命門,有源流之別。夫“天非此火不能生物,人非此火不能有生”,考前哲如褚氏、趙氏,人生先具命門及相火,行陽二十五度之語參之,景岳所云,相得益彰。蓋靜而守位者,此相火,靜則溫養;動而無方者,亦此相火,動則燔灼。譬之天與日,太陽之火也,雖烈而不能焚物,以陽燧取之,不過星星之火,其用即可燎原。故景岳之說日也,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丹溪之說日而火也,飛走狂越,莫能御之。今將指日為火固失之,而指火為日,亦豈雲得乎?《陰陽應象大論》︰“壯火之氣衰,少火之氣壯”,“壯”與“少”之別,即兩家宗旨所分,故必合兩家所論,義始完備,若偏執一說,於道失之。
《素問‧六微旨大論》︰“出入廢則神機化滅,升降息則氣立孤危。”嘗謂《傷寒》所論傳經,即是出入精義,蓋正氣之出入,由厥陰而少陰、而太陰、而少陽、陽明以至太陽,循環往複。六淫之邪,則從太陽入,一步反歸一步,至厥陰而極,此邪氣進而正氣退行,不複與外氣相通。令韶張氏謂之逆傳,養葵趙氏謂之郁証,即此義也。故開、闔、樞三者,乃其要旨。夫分言之,為出入,為升降,合言之,總不外乎一氣而已矣。觀東垣《脾胃論》浮沉補瀉之圖,以卯酉為道路,而歸重於蒼天之氣。考其所訂諸方,用升、柴、苓、澤等法,實即發源于長沙論中葛根、柴胡、五苓之意以引而伸之,所謂升之九天之上,降之九地之下,雖內傷外感殊科,而於氣之升降出入,則總無以異耳。王氏曰︰凡竅橫者,皆有出入往來之氣,竅豎者,皆有陰陽升降之氣,蓋人在氣中,如魚在水中,人不見氣,如魚不見水,上下九竅,外而八萬四千毛孔,皆其門戶也,氣為之充周而布KT ,雖有大風苛毒,莫之能害。是故“邪之所湊,其氣必虛”,內陷者,有入而無出,下陷者,有降而無升,此升降出入四字,為一生之橐 ,百病之綱領。
詳考《傷寒論》中寸口之緊與趺陽之緊,雖同曰緊,而義自各別。蓋緊見於寸口,是客邪所致之病。脈緊見於趺陽,趺陽是胃之本脈。《平脈篇》云︰“跌陽脈微而緊,緊則為寒”,又云︰“跌陽脈沉而數,沉為實,數消穀,緊者,病難治。”夫緊則為寒,數則為熱,既曰數,又曰緊,不幾寒熱混淆歟﹗盧予繇疏云︰緊則為寒,為其嫌于無陽,蓋此寒字非寒邪之寒,針對陽字而言,乃是形容無陽意思。無陽者,無胃脘之陽也,即所云知陰常在,絕不見陽意。知陰常在絕不見陽,以尺脈言是腎陽,此以趺陽言是胃陽。人以胃氣為本,故診趺陽須知遲緩,診寸口當求濡弱,皆胃陽敷布之象,即《經》文“無胃氣曰死”之要旨耳。至於寸口脈浮而緊,寸口脈陰陽俱緊,此緊字以寒邪言。細參之,要自有濡弱者在,所謂“濡弱何以反適十一頭”,為五臟六腑之主,脈之骨也,不得與跌陽之緊混同而論。
《病機機要》云︰“中腑者,宜汗之,中臟者,宜下之。”此腑臟二字,實是指經絡,言腑無汗法,入臟亦豈有下法?“五臟者,藏精氣而不寫,故滿而不能實;六腑者,傳化物而不藏,故實而不能滿。”此臟宜補,腑宜通之要旨也。考長沙三百九十七法,邪歸中土,乃可議下,其少陰急下三條,指轉入陽明腑証者言,仍是土郁奪之之義,如已臟真失守,而複瀉之,是虛虛也。古于汗下之法,禁例綦嚴,豈宜如是之倒行逆施乎?觀其論中腑曰脈浮惡風寒,則明是中經;論中臟曰大便秘結,則明是中腑。辨名正誤,庶于立言之旨有合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