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師承實錄(疑難雜癥治驗)

作者:余國俊


26、咯血反復發作3年,加重28天 經過千錘百煉的方劑

診斷現場

男患,39 歲,1984 年 7 月 21 日初診。

患者十餘年前曾罹“肺結核”,經抗癆治療已愈。近三年來常因勞累、感冒而咯出少量鮮血,或咳嗽痰中帶血絲。經多次檢查,排除肺結核復發,懷疑為“支氣管擴張”。

28天前因家事怫逆,大怒之後,飲白酒數杯,昏然睡去。半夜醒來,咳嗽一陣,忽覺喉中有一股血腥味,旋即大口咯血,至天明咯血三次,出血量約 400ml,急送醫院。經住院檢查,仍懷疑為支氣管擴張。西醫予以止血、消炎、抗菌藥物,配合輸液及輸血,救治七天,仍不時咯出少量鮮血。

中醫又予以龍膽瀉肝湯、犀角(水牛角代)地黃湯、百合固金湯等十餘劑,咯血次數有減少,但每隔 2—3 天仍咯血 1~2 次,出血量約 100ml.

刻診:咯血前自覺有一股熱氣上衝至胸膺、咽喉,血即隨之咯出,色鮮紅,微咳,偶爾痰中帶血絲,口乾思冷飲,口氣臭穢,便秘,舌紅瘦欠潤,苔薄黃少津,脈弦長而稍數。

辨證論治

[學生甲]咯血,中醫稱為咳血,即咳嗽痰中帶血,或純血鮮紅。因其血出於肺,當責之肺絡損傷。

現代中醫教材一般分為三種證型來治療:一為燥熱傷肺,用桑棗湯加減清熱潤肺,寧絡止血;二為肝火犯肺,用瀉白散合黛蛤散清肝瀉肺,涼血止血;三為陰虛肺熱,用百合固金湯滋陰潤肺,寧絡止血。那麼,本例是否屬於上述的常見類型呢?

[老師]患者確有一派實熱之象,但咯血反復發作三年,加重近一個月,疊用中、西藥治療,咯血猶未止,要考慮到“本虛”這潛在病因。而參驗其症徵,咯血前自覺有一股熱氣自少腹上衝胸膺、咽喉,顯然是衝氣上逆( 《內經》云“衝脈為病,逆氣裡”),大家知道,衝脈下連少陰,上逮陽明。若少陰陰精虧虛,水枯失涵,則衝氣難以安其窟宅,必轉而上逆,並夾胃氣亦上逆而衝激肺氣。故從衝氣之不靖而上逆,可以反推其少陰之虧虛。且患者之舌紅瘦欠潤,亦為陰虧津乏之象。再說脈象弦長,明代李士材說“直上直下,衝脈迢迢;其直上直下,複迢迢而長”,乃弦長脈即衝脈為病的形象化描繪。

綜合以論,本例咯血之主要病機為少陰陰精虧虛,陽明氣火有餘,衝氣上逆,屬於本虛標實、虛實夾雜之證。

考慮為少陰陰精虧虛,陽明氣火有餘,衝氣上逆之證。

治宜滋養少陰,清瀉陽明,平衝降逆。用玉女煎加味:熟地 30g,生石膏 30g,淮牛膝 15g,麥冬 15g,知母 6g,黃芩 10g,虎杖30g,生赭石 30g,生芡實 30g.三劑。

二診:5 天來未覺熱氣上衝,亦末咯血,大便已暢,口乾口臭均減輕,仍微咳,痰中偶帶血絲。
上方去生赭石、生芡實、虎杖,加仙鶴草30g、白茅根 30g、藕節 15g,6劑。

三診:初診迄今半月未咯血,微咳、痰中帶血亦止,舌脈無明顯異常。
改投張錫純補絡補管湯善後:生龍骨30g,生牡蠣 30g,山萸肉 30g,三七6g(軋細藥汁送服)。囑服 15 劑。

二年後函訪,言咯血未復發。

思辨解惑

[學生乙]現代中醫教材一般把咯血分為三種證型來治療,未見像本例咯血這樣屬於虛實夾雜而使用玉女煎加味的;教材上衄血屬於胃熱熾盛者用的是玉女煎加味。因其屬於實熱,方中的熟地應改用生地才對。

今老師借用玉女煎加味治療咯血,患者咯血鮮紅,伴口乾口臭、便秘等一派實熱之象,卻保留熟地,且重用30g,又加芡實 30g益腎固精,是何道理?

[老師]遣選玉女煎加味,以原方之生石膏、知母清瀉陽明之火;熟地滋填少陰不足之精,合麥冬養陰清肺。俾其金水相生而源泉不竭,牛膝導熱下行。加生芡實斂澠衝氣,生赭石降胃鎮衝,黃芩瀉火止血,虎杖泄熱通便,以補原方之不逮。

[學生乙]老師治療血上溢的多種病證,總是用玉女煎……

[老師]坦率地說,我臨床不大喜歡張景岳之方,但對玉女煎卻情有獨鍾,經常使用。這得歸功於江爾遜老中醫。

大家知道,江老喜用經方,而不薄時方;對時方之迭經驗證,療效卓著者,恒視若經方,玉女煎便是其中之一。

他臨床極善化裁本方,治療少陰不足,陽明有餘之頭痛、目痛、齒痛、咽喉痛以及吐衄等多種病證,屢獲佳效。

張景岳自稱本方“治水虧火盛,六脈浮洪滑大,少陰不足,陽明有餘,煩熱乾渴,頭痛牙疼失血等證如神”。“如神”云云,不實之詞不可取,可取的是經得起臨床驗證。

[學生丙]如此說來,陳修園有關玉女煎的尖銳批評就不足為訓了。

[老師]確實不足為訓。陳修園在《景岳新方砭》一書中是這樣針砭玉女煎的:“仲景用石膏清中,有白虎、竹葉二湯;用石膏祛邪,有大青龍、越婢二湯;用石膏出入加減,有小青龍、木防己二湯,俱極神妙。景岳竟與熟地、牛膝同用,經法蕩然”。

這就是說,因為仲景沒有將石膏與熟地、牛膝同用,所以後人就斷斷不能同用;一旦同用了,就是對仲景的大不敬,就會使仲景的“經法”蕩然無存。這顯然是過分尊經崇古思想在作祟。

修園又神秘兮兮地說,“命名曰玉女煎,自誇中露出不祥之兆。閔南風俗,人死戚友具奠燭者,俱書於燭上曰:‘金童去引,玉女來迎’。“看來修園還頗信迷信哩!”

更離譜的是他還現身說法,警戒世人,“餘目擊服此煎者,無一不應此兆也,戒之戒之”!意即服了玉女煎,就一定會被金童玉女接引到陰間去。

不過,話又說回來,修園當年之所以著《景岳新方砭》一書,除了尊經崇古之外,還有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修園認為,古賢制方大不易,每制一方(特別是經方),必經千錘百煉,確系療效卓著才定型;但張景岳制方好像很容易,一下子創制那麼多新方,名之曰“新方八陣”,其中有多少首是經過千錘百煉的?

而今觀照現實,新方、秘方猶如雨後春筍,層出不窮;或借助新聞媒介大吹大擂,吹得天花亂墜,神乎其神,其中又有多少是經得起臨床驗證的高效方呢?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陳修園的《景岳新方砭》一書,在今天仍未失去現實意義。

[學生甲]三診時患者已經半月未咯血,按近代血證大家唐宗海的治療常規,血止之後,應當依次消瘀、寧血、補血。今老師只出一補絡補管湯善後,服後竟2 年未複狀,是何道理?

[老師]張錫純創制的補絡補管湯,治療“吐血衄血,久不愈者”,其用藥頗有獨特之處。張氏說,“龍骨、牡蠣、萸肉,性皆收澀,又兼具開通之力,故能補肺絡,與胃中血管,以成止血之功,而不至有遽止之患,致留瘀為恙也。又佐以三七者,取其化腐生新,使損傷之處易愈,且其性善理血,原為治吐衄之妙品也”。

據張氏之說,本方不但善於止血,且寓有消瘀、寧血、補血的綜合功效。我治療慢性血證喜用本方;而治療急性血證,則於血止之後用本方善後,屢用不爽。

[學生乙]我附帶提一個問題:“咯血”是西醫的症狀名稱,而中醫則稱為“咳血”,一般不用“咯血”一詞。咯血與咳血到底有沒有區別?

[老師]有區別。但不少醫家總是將兩者混稱,連近代血證名醫唐宗海也說,“咯血者,痰中帶血絲也”。而據《辭海》解釋,“咯”作為動詞使用時,其詞義是嘔或吐,而不是咳。 《簡明中醫辭典》釋咯血“指喉中覺有血腥,一咯即出血或塊鮮血……多因陰虛火旺或肺有燥熱所致”。釋咳血“指血因咳而出,或痰中帶血,或純血。又稱嗽血、咳嗽血。多因外感風邪不解,化熱化燥,損傷肺絡,或肝火犯肺所致”。

從臨床看,咯血與咳血的病因病機似難強為之劃分,但其症狀確有區別。咯血者不一定具有明顯的咳嗽動作,而咳血則必因咳嗽而出血。 古醫家中把這一區別說得清楚明白是張景嶽,他說“咯血者,於喉中微咯即出,非若咳血、嗽血之費力而甚也”。其說甚是。故大家在書寫病歷時要注意到這種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