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國俊
女患,51 歲,1990年 7 月 22 日初診。
患者行膽囊切除術後七天,因不慎受涼,併發肺部感染,畏寒高熱,咳嗽氣緊,嗆咳,痰濁壅盛。
西醫診斷:支氣管肺炎(理化檢查從略)。經輸液、抗感染和對症治療,並配服麻杏石甘湯合銀翹散加減三劑,畏寒高熱已退:但氣緊、嗆咳,痰多難咯未明顯緩解,遂邀會診。
刻診:體溫 37.8℃,胸悶氣緊,嗆咳,喉中痰鳴,痰濁稠厚膠粘,量多,頻頻咯吐,旋吐旋生;口渴思冷飲,舌紅少津,苔黃厚膩,脈滑數不任重按。
[老師]在肺系痰病中,痰熱壅肺,肺燥津傷之證是比較常見的,本例為腹部外科手術後併發肺部感染,其他如急性支氣管炎、支氣管哮喘、大葉性肺炎、滲出性胸膜炎等,在其病變發展的某—階段,也可能出現痰熱壅肺、肺燥津傷之證。
此證的主要症狀為胸悶氣喘,痰濁稠粘,咯吐不盡,口乾思飲,但入水則嗆咳不已,若大量稠厚膠粘的痰濁上壅而阻塞咽喉,可致呼吸驟停,凶危立見。救治這種病症必須使用豁痰丸,其他方藥無濟於事;這是江爾遜老中醫的獨到經驗。
此為痰熱壅肺,肺燥津傷之證。治宜清熱豁痰,潤燥生津。
用唐宗海《血證論》所載豁痰丸:當歸 10g,知母 10g,天花粉 15g,白前根 10g,麥冬15g,枳殼 10g,杏仁10g,瓜蔞仁 12g,桔梗 10g,射干 6g,茯苓 15g,石斛 15g,生甘草6g,鮮竹瀝300ml(分 3 次兌入藥汁中)。3 劑。
二診:服一劑,喉中稠厚膠粘之痰濁明顯減少;服完 3 劑,痰鳴聲已止,胸悶氣緊、嗆咳顯著減輕,體溫正常;僅偶爾咳嗽,咳出少量粘痰,胸脅隱痛,舌偏紅,苔薄黃,脈稍數不任重按。
此為痰熱未盡,肺絡失和,治宜清熱化痰,肅肺和絡。
用千金葦莖湯加味:生苡仁 20g,冬瓜仁 20g,蘆根30g,桃仁5g,北沙參 15g,杏仁 10g,鬱金 10g,絲瓜絡 15g.上方服 5 劑,諸症若失。惟精神、體力、飲食稍差,改用六和湯合沙參麥冬善後。
[學生甲]我治療這種病證,按常規使用清熱化痰方藥,如清氣化痰丸、小陷胸湯,甚則滾痰丸等,療效均差。
江老倡用豁痰丸而奏卓效,堪稱獨闢蹊徑,但該方組成比較雜亂,不大好理解。
[老師]江老認為,救治痰熱壅肺,肺燥津傷之證,必須清熱豁痰配伍潤燥生津,且要配伍得當,才能奏卓效。
但臨床常用的—些清熱化痰方藥,並無潤燥生津之功,且因大多配有苦寒泄熱之品,如黃連、黃芩、大黃之類,反有苦寒耗氣、傷津增燥之弊。
而豁痰丸則清熱豁痰而不傷津,潤燥生津而不滯痰。本方藥物組成看似雜亂,實則清晰;桔梗、甘草、射干、茯苓、白前祛痰利咽,清熱散結;當歸、杏仁、枳殼止咳定喘,寬胸暢膈;知母、天花粉、瓜蔞、麥冬、石斛滋肺潤燥、養陰生津;尤妙在配用鮮竹瀝來蕩滌痰熱的窠臼,開通痰濁的壅塞,功專效宏。
[學生乙]既為痰熱壅肺,肺燥津傷,就應當避免使用甘溫和淡滲的藥物。但豁痰丸方中就有甘溫的當歸和淡滲的茯苓,也不大好理解。
[老師]據《神農本草經》記載,當歸“主咳逆上氣”,即有止咳平喘之功。這一功效,醫者多有所忽視。至於當歸性味苦溫,是否就絕對不可用於熱證或陰傷之證呢?不見得。比如癆瘵—‘病,乃癆蟲蝕肺,肺陰虧損之證,故朱月淫有“癆瘵主乎陰虛”之說;但至今流傳於民間的—首治療肺癆咳嗽的秘方,其主藥之一便是當歸。《本草備要》又說當歸能“潤燥滑腸”,雖則性溫,但與大隊滋陰潤燥藥物為伍,可以“去性取用”,而更增其潤燥滑腸之力。肺與大腸相表裡,腸道滑潤通暢,必有助於肺氣的肅降。我想,當歸止咳平喘之功,或緣於此。
至於茯苓,《本草備要》謂其“色白入肺,瀉熱而通膀胱”,“瀉心下結痛,寒熱煩滿,口焦舌乾,咳嗽嘔噦,膈中痰水……生津止渴”。而在大隊滋陰潤燥藥物中配伍茯苓,可以避免滋膩礙運之弊。
[學生丙]老師說此證的危像是大量稠厚膠粘的痰濁上壅阻塞咽喉而致呼吸驟停。在這樣危急的情況下還可以使用本方嗎?
[老師]江老曾用本方搶救過多例危證患者,均收捷效。如1976 年4月1日他在西醫病房會診一女患,30 歲。西醫診斷:①膽道術後綜合徵(阻塞性膽管炎);②中毒性休克。經抗感染和各種對症治療,病情仍進行性加重,又併發肺炎,咳嗽痰多,胸悶氣促。3 月 23 日晚,患者因大量痰濁阻塞咽喉,突然呼吸驟停,在局麻下緊急切開氣管,抽出痰濁,方免一死。但稠厚膠粘之痰濁仍從切口大量冒出,遂用電動吸痰器不斷吸之,並繼續輸液、抗感染。如是者7天,高燒不退,不時處於半昏迷狀態。
江老會診時,患者神萎嗜睡,氣管切開處仍有大量粘痰,不時嗆咳,氣緊,湯水不能下咽,汗多,舌紅苔黃膩,脈滑數無力。江老投以豁痰丸合生脈散,重用竹瀝。服一劑,痰濁大大減少,且能進少許流質,遂撤除吸痰器。仍用原方加減,連服18 劑,痰濁消除殆盡,痊癒出院。
[學生丁]《血證論》所載豁痰丸原方,竹瀝僅用 3 錢,約合今之 9g,而老師本例竟重用300ml,是否非用這麼多不可?
[老師]竹瀝一味,非重用不可!這是江老的獨家經驗,也是他在患病自療中的親身體驗。
江老 40年前,向有痰飲宿疾,初則咳嗽、脅痛、寒熱如瘧,服香附旋複花湯而愈,不久,又受外感復發,外證不彰,惟咳嗽痰多,胸部牽掣作痛,用六安煎不效,改用香附旋複花湯亦不效。又數次更醫,皆不中竅。
病益劇,呼吸、轉側均牽掣胸部作痛,仰臥於床,不敢稍動,氣喘痰鳴,痰濁稠粘,有如飴糖成筋絲狀,咯至口邊而不出,須用手撈之,7 日之間,飲食不進,口乾欲飲,入水則嗆,勢近垂危。
他的老師陳鼎三先生說“試用豁痰丸”。因夜深無竹瀝,權用生萊菔汁代之,連服二煎,病無進退,其師亦束手。恰外地來人延請出診,其師匆匆而去。天明,江老的師兄師弟多人會診,憂心如焚,連擬數方,江老皆不首肯,且曰“本是豁痰丸證,毋事更張”。
乃囑人急砍竹子,多備竹瀝,仍煎豁痰丸,兌入竹瀝三碗(約500ml)。下午 3 時服頭煎,黃昏服二煎。至夜半,感覺痰濁已減少,氣喘胸痛亦減輕,竟可翻身;又服三煎,次晨諸症大減。其痰濁既未吐出,亦未瀉下,於不知不覺中逐漸消失,且知饑索食。
守方再服一劑,便可扶床走動,二日後即可出門。改用氣陰兩補方藥調理半月,身體康復如初。
這一次出入於生死存亡之間的親身經歷,用江老的話說,叫做“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從此以後,江老用本方搶救痰熱壅肺傷津危證時,便推己及人而重用竹瀝,屢用不爽。
竹瀝何以有此卓效呢?《本草衍義》說,“竹瀝行痰,通達上下百骸毛竅諸處,如痰在巔頂可降,痰在皮裡膜外可行。又如癲癇狂亂,風熱發痙者可定;痰厥失音,人事昏迷者可省,為痰家之聖劑也”。
實踐證明,竹瀝重用之,其清熱豁痰與潤澡生津兩擅其長,無出其右者。據江者體驗,每劑最少不能少於60ml.又豁痰丸原方用的是荊竹瀝,江老臨證時就地取材,曾用過淡竹瀝、苦竹瀝、茨竹瀝等,療效均可靠,而以苦竹瀝為優。最後再強調一次:豁痰丸取得卓效的關鍵是重用竹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