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我抽空朝拜了青海的塔爾寺。在那裡,我再一次感動於藏傳佛教的偉大領袖宗喀巴大師的行持風範。記得同行的道友在給我們介紹情況時說道,格魯巴的開山祖師宗大師,在十六歲時就離開了這裡的家鄉,遠赴拉薩求學問道。母親憶兒心切,便多次托人帶話給兒子,盼望兒子能回家看上一看。但志求無上道的宗大師,只能把兒女情長深埋於心,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母親的召喚。母親盼兒盼得頭髮花白,便拔下一根白髮夾在信裡。宗大師看到信後,只是默默地遙望家鄉的方向,儘管眼眶有些濕潤,但他還是沒有回家。宗大師從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回過塔爾寺了……
聽到宗大師這樣的事跡,我在心裡長久地讚歎並隨喜他老人家為法割愛的功德。如大師一般的高僧大德,在藏傳佛教的歷史上還有很多。他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理想,全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犧牲個人所有的修行乃至弘法之路。
懷著對宗大師的無限敬仰,我們一行又驅車來到了青海湖畔。一下車便發現這裡有許多天南地北的遊客,在他們忙著嬉戲、拍照的當兒,我則把注意力轉到了湖心的一個小島上。那個湖心島上曾經有閉關苦修的修行人居住過,聽說歷來都有人在此證悟過心的本性。對照著現在耳邊、目前的喧擾,我不由得陷入了深思。
恰在此時,清華博士李明豪的學佛感悟,點點滴滴從我的記憶倉庫中斷斷續續地飄出。在湖心島映在水面的清晰倒影之中,我漸漸勾勒出了李博士的完整輪廓。
我的父母曾經不解地問過我:「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學歷好歹也是個博士了,為什麼還要信佛呢?」以他們的觀念來衡量,似乎學佛只應該是下里巴人經營的買賣。我的不少同學也有類似的疑問,在對佛法並不瞭解的情況下,誤解和偏見以及排斥,總是掛在他們那隨意就妄加評論的嘴邊。在大多數我所接觸過的普通民眾中,他們似乎都認定佛教是一個壞東西(badthing),因而根本就沒有瞭解她的必要。不僅如此,還應該避而遠之,甚或大加討伐。這種對佛教的態度讓我感到很傷心,因為我自己的接受佛教,是這麼些年來不停地求知、思索、觀察和體驗的結果。但我最終捧若至寶的佛教,卻被大多數的人們因不識而誤解,甚至丟棄,這讓我確實有種難以言述的悲哀。
在我的理解當中,「佛教」即是覺悟者的教誨。當我認真深入到佛法的智慧當中時,不由得就要高聲讚美她的偉大。若要簡述她的價值,則從個人方面而言,佛法好比一盞明燈可以驅除我們內心的黑暗,開啟我們的慧眼,讓我們得以透過智慧的審視和判斷來觀待事物,當然也包括正視自己的內心世界。這樣,我們內心各種不正確的想法以及不良的心理狀態,都將在自我調節中得到醫治。如此一來,豈不人人都可遠離痛苦、獲得安樂。若從佛法對家庭、單位或社會的指導作用而言,她無疑可以協調我們與別人和諧共處於一個社會範圍之內,並有助於樹立良好的社會風氣。總之,以我目前的學佛與理解水平來看,佛教所倡導的是要人們做真正的智者(覺悟),做真正的好人(慈悲)。這樣的一種指導個人修身與解脫的世界觀、方法論,指導全人類乃至全社會健康、平衡地沿著精神與物質的雙行道穩步上升的理論及實踐體系,為什麼會遭到如此廣泛而持久的誤解呢?
回想自己從一開始碰到佛教,到逐漸瞭解她,再到最後全身心皈依她的過程,我並沒有什麼驚濤駭浪般的特別感受,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那麼水到渠成,就像原本並不玄奧也不離世間覺的佛法一樣。在不知不覺中,我就從對物理學的癡迷,滑向了對佛法的深深眷戀。
記得在高中時代,對我影響最大的偉人便是愛因斯坦。他的言論以及關於他的傳記,曾在很長時間內左右著我的靈魂。他影響我的不僅僅是讓我確立了未來的人生目標與努力方向,還有他的研究以及做事的方式,都在潛移默化中塑造著我的性格與人格。比如他特別注重獨立思考,以及不輕信和實證的態度。還有一些就關乎做人的立身之本了:諸如他執著地探索著世界的真相,很少關心名與利;他非常強調人的社會責任感,並且以身做出了很好的表率;他崇尚簡單而寧靜的生活,等等。可以說,我的生命取向以及價值觀,乃至審美觀都打上了他深深的烙印。所以,我不但大學選擇的是物理專業,就連上碩士及博士,也都把清華的物理系當成了此生不可更改的研究園地與歸宿。而且他的種種嚴肅、認真、求實、負責的人生態度,在我對佛法的認知過程中,都扮演了非同一般的角色。
初識佛法是在大學期間,那時我碰到了一些有關禪宗方面的淺顯讀物。正是由於受我所崇拜的科學巨人,那種對一切不瞭解的認知領域都充滿尊重與好奇的態度影響,我才沒有像絕大多數同學一樣,於嘻嘻哈哈之中就把它們扔到一邊。我想瞭解一下這種我從未接觸過的思想體系。結果在把一本非常薄的小冊子讀完之後,我忽然醒悟到原來人生還有超出自己的想像,以及普通人經驗世界之外的別樣境界,那是一種徹悟的、自在的境界,非科學公式所能描述的境界。從此之後,佛法就進入了我的認知領域。但是當時對佛法的自由生命境界的嚮往和認識,還不可能對我的人生目標有太大的改變,它只是提醒我開始關注自己的內心世界而已。我最熱衷的仍然是對外部世界的探索。
經過努力,我考上了清華大學的物理系專業的研究生,並在這裡讀完了碩士和博士。在經歷了更多的人與事,看了更多的佛學書與世間書,有了更多、更深的思考以後,我依然是想當一名理論物理學家,但這個理想已不再是我所追求的全部。相比以前,我對禪者徹悟後的境界有了更強烈的嚮往,因為我終於認識到,一個會思考、能感受的生命,如果感受不到生命的底蘊、思考不了生命的終極目的的話,那他就是把物理研究到最細微的組成成分上,也依然是個不明人理的顯微鏡而已。
上研究生期間,我有很多的機會與我的專業導師們在一起共事,還可以近距離地審視很多與我們有業務、教學往來的中外物理學家,這種種的接近,使我得以比較清楚地知道做物理研究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在以前,我所有的瞭解都是來自於各種資料上的間接印象,有了切近的觀察,自然也就有了新的思考和判斷。失望了嗎?是的,多多少少有一點。並不是我的導師不夠好,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是這個專業領域當中的佼佼者。只是在看到了他們的人生後,我總愛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經過一番非常辛苦的努力之後,將來如果成為像自己的導師那樣的物理學家,我會感到滿足嗎?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因為我知道自己的追求目標已經超越了一名物理工作者的層次了。我不僅要知道外部世界的奧秘,更迫切地想了知自己內心世界的真相。因為我已經越來越無法忍受自己內心的黑暗了!
清華的確是英才會集之地,這裡幾乎包攬了全中國最優秀的理工科專業人才。但清華有一點「陰暗面」,與它的「光明面」同樣出名:那就是清華的變態才子們也雄踞全國各高校之首。讀碩士、博士的這幾年,我就耳聞目睹了好幾起所謂的「高、精、尖」人士們自殺的悲劇!有些輕生者絕對是他們那個專業裡最優秀的拔尖人物。在他們征服了一個又一個在常人看來難於上青天的科研難題後;當他們在托福、GRE考試中,取得了一般人根本無法想像的高分時;當他們的科研成果被直接轉化為生產專利,因而獲取了天文數字一般的巨額利潤後,這些備受世人矚目的精英分子們,卻始終無法面對自己的心靈障礙。當他們實在沒有能力超越自我、超越自我的缺憾與不完美時,選擇告別這個世界便是他們唯一能想得到的解決方式了。
這樣的人生難道也是我的樣板嗎?
而且在日益加重的學業及工作壓力中,在越來越無法適應的這個物慾橫流的社會的急劇變化中,我的心理也快有些承受不住了。此時,大學時代接觸過的那種直達心源的無有任何粘縛的自由境界,便再一次向我展示出它煥發生命最輝煌價值的魅力。
在一位讀博士的師姐的啟發和幫助下,我開始更進一步地深入了佛教、深入了禪宗。與此同時,我也漸漸打開了以往只知關注本專業的目光,我開始悉心觀察起周圍各式各樣的人來,因為我想知道別人都是怎麼活的,這樣,我就可以更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處境:
我見到過小孩、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包括在臨終關懷醫院裡等死的瘦得皮包骨頭的、或是癡呆、或者神志不清的老人);還見到過百萬富翁以及貧窮得無有立錐之地的乞丐;還有春風得意、事業有成的人,也有那些苦苦奮鬥、艱難謀生的小人物;有學歷很高、學識淵博的教授,也有在校園裡做雜工的工人等等。對照著他們,我思考著自己,思考著人生意義和價值。我會問自己,如果將來能怎麼怎麼著,自己就會滿意了嗎?比如:學識淵博+教授職稱+足夠的錢+清閒的日子+賢惠的妻子=我的生命價值?我發現,這些世間大多數知識分子苦心追求的目標,都無法給出令我滿意的人生答案。那我到底為什麼而生存呢?古往今來,有多少人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啊!但又有幾人能得到答案呢?經常思考著這個問題,但我卻沒有太多苦悶和絕望的感覺。我會微笑著對自己說:活著就是要清楚為什麼活著。
不過樂觀的心態假如沒有實力支撐,用不了多久就會成為打腫臉充胖子似的自欺欺人。所以我才會有一種由衷的慶幸之感,慶幸自己碰到了佛教。有了她的支撐,我終於可以坦然地對自己說,我已找到了心靈的歸宿。
通過看佛經,通過聽佛法磁帶,通過與信佛的朋友們的彼此交流和學習,還有就是親自到一些寺院裡去感受,再加上對自己、對社會上的眾生的審視與思考,在有了更多、更清晰的理性與感性認識後,我最終確定了自己的判斷和選擇:唯有佛法才可以讓我享有無愧於生命本性的大解放、大自由、大縱橫!想想看,當世人拘泥於不管是錢財、名利、酒色,還是家庭、感情、事業中時,無論他從事的是多麼美好的拯救人世的世間種種營生,還是在幹著殺人越貨的勾當,在不瞭解自性本來面目這一點上,無有任何本質區別。世間公認的高尚道德標準,當然於社會人生有不可估量的正面價值。但我是多麼希望能回復到禪宗的那種取消一切對立狀態的大空性之中啊!只有在一種無有任何價值判斷的狀態下,我們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平等與清淨。
實際上,佛教的價值遠非我可以說盡。而且同是信仰佛教之人,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體會。我想要強調的只是:一個人如果在有生之年不去真正地瞭解一下佛教,那實在是太可惜了。然而在當前,聽說過「佛教」這個詞的人是太多了,但真正對佛教有一點正確瞭解的人卻太少了,而一旦缺乏瞭解往往就會產生誤解。特別是當前的社會風氣,實在是有些過於虛浮。許多人(包括我在內)做人、做事都不夠實在,信口開河已成為十分普遍的現象。甚至在一向強調實事求是的科學界,這些虛浮的風氣也不少見。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踏踏實實做實事的人越來越少,能靜下心來讀書、思考、做學問的更少;嚴謹與誠信不再被很多人認同,誇誇其談反而大行其道……對此,我並不想做過多的分析與揭示,我只想重複一下聖人的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我真想大聲吶喊:朋友啊,來真正地瞭解一下佛教吧,千萬別再聽信道聽途說,或者隨意想像了。否則這麼好的一個大寶貝真要被你們自己糟蹋掉了!而你們最終糟蹋掉的還是你們自己!因為佛法這個大寶貝揭示的,就是我們自己的天真本性、大好風光。
跟我同一個專業的一位博士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根本就不用瞭解佛教,也可以大致知道她的內容。」我知道他敢於這樣說,是因為他有一些哲學、社會學、心理學等方面的知識。但即便如此,我也堅決不能同意他的說法。我當時就反問了他幾個問題:世尊在《金剛經》中說:「法尚應捨,何況非法?」這「法」與「非法」有幾層含義?另外世尊親口宣說了八萬四千法門,且說法四十九年。為何又說自己實無一法可說?且如若認為世尊已然說法,即為謗佛?他當時的反應是瞠目結舌、啞口無言。
所以我要說,即使一個人聰明如那位博士,他要對佛法有一些正確的瞭解也沒有那麼簡單,更何況「遠觀」所得到的看法,就愈加缺乏可靠性。當然,如果你對佛法有了一定的瞭解,然後你決定接受或者不接受這種信仰,都可以拿出來討論,也絕不會有佛教徒把刀擱在你脖子上,逼你信佛。但即使你不願接受,能夠瞭解一些她的義理,對你也只有百利而無一弊。對此,我有百分之百的信心!
況且,科學總是在不斷地發展和創新,因而我們也不能過於執著當前的一些學說,以為它們就是最終的或者唯一的理論和理解方式。如果要找終極真理的話,我倒建議朋友們不妨進入佛法中去領教一番。因為佛法開宗明義便曰「無生」,既如此,當然也就「無死」。那麼一切的發展、變化、演進便不過是一個個假象而已,終極就於焉誕生。
我現在最想表達的就是發自內心的深深謝意——對偉大的佛陀以及歷代的祖師大德,對佛法,也對所有給予我啟發和幫助的各位法師以及所有眾生!
推開窗戶,望著即將西墜的斜陽,望著大街上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弘一大師臨終時留下的四個字忽然浮現在腦海,並長久地縈繞心間,那就是:「悲欣交集」。
我在此時此地的所思所感,與李博士的智海心語,藉著青海湖的碧波萬頃,交匯碰撞在一起。我相信,真正求道之心的融會,激起的只會是悲與智的浪花。不過轉念一想,不知道從今乃至往後的求道之人,還能否與當年的宗大師遙相呼應?當一種為法捐軀的精神幾成絕響之時,我們的佛法會不會像湖心島一般沉寂下去?
放眼望去,潔白的海鷗正飛旋在藍天碧濤之間,它們的叫聲在透明而清朗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嘹亮。天空的雲印在海浪上,海鷗的聲音迴響在我的耳邊。於是,我暫時忘卻了宗大師、忘卻了湖中的苦行僧、忘卻了後來的李明豪、忘卻了越來越嘈雜的周圍環境,我要把自己融入這空明的境界中去,哪怕只有一小會兒……
重校於2006年1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