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10日的喇榮溝塵土飛揚,佛學院整治工作已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整整一天,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因為許多漢僧恐怕不久之後,就都要返回各自的家鄉,並且無法再到藏地來了。在與各級領導座談時,我曾開玩笑地對一位主管宗教的幹部說:「學習藏傳佛教的遵紀守法的漢僧不能呆在藏地,難道要讓那些敗壞社會風氣的賭徒、娼妓、嫖客及流氓惡棍們佔據藏地的地盤嗎?」他聽了後半天也答不出個所以然,只是支支吾吾地連聲說不關他的事。俗語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現在既已在這個位子上,又為何還要敷衍塞責呢?不關你的事,難道要關無色界的非非想天天老爺的事嗎?
也就在我煩悶之時,吳銘博士也沮喪著臉來到我的窗外。他見到我首先長歎一聲,然後無可奈何地說:「堪布,您看看現在的……」我打斷他的話,笑著對他說:「你好不容易才到我這裡來一次,就別管這些了。你是個大博士,我倒是對你從博士到學佛的經歷更感興趣,還是給我談談這方面的內容吧。講那些世俗的煩惱於你於我都無濟於事,講講你的學佛歷程,恐怕對將來的知識分子們倒有一定的實際效益。」
於是在開滿鮮花的草地上,吳銘博士開始講起了他的從世法轉向佛法的過程。
1985年考入北京某著名高校,1992年獲碩士學位後分配至廣州一所大學任教。當時去廣州的唯一目的,就是想那邊辦理出國留學的手續可能會比北京方便一點。從80年代開始,一直到現在,大學校園乃至整個社會都有這麼一種風氣:作為名牌大學的大學生,如果不能出國留洋的話,後半輩子恐怕也就前途黯淡了。一旦出國,身價頓時倍增,小蟲子亦成大龍了。我本一俗人,自然也未能免俗。於是就跟著這股潮流南下到了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廣州。
到了廣州,我整個兒傻眼了。從小學到大學,我幾乎未跟社會接觸過。在大學裡,我從事的是最不熱門的基礎理論研究,很少跟外界的人打交道。一日三餐之外,整天也就在圖書館和教室度過了。平常接觸的都是和自己狀況差不多的老師、同學。到了廣州之後才發現,象牙塔外的社會和人們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每天都能看到周圍的同事和朋友奔波忙碌得沒有片刻清閒,他們這樣的勞苦,唯一的目的就是多賺點兒錢。大家都知道,相對於別的行業,老師歷來都是比較清貧的。雖然衣食住行方面也並不太缺乏,但與社會上的暴富階層一比,還是相形見絀。所以被整個社會輿論界鼓噪得不願再安貧樂道的教師們,便也與社會上的大多數人一樣,像離了弦的箭一般,直射到錢眼裡去了。他們大多在外都有兼職,或炒股票,或做生意。整個社會都流行著一種時尚:笑貧不笑娼。
在這樣的社會大氣候中,無形中每個人身上都感受著一種一定要發家致富的壓力,否則自己都會覺得生活得很失敗,在他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衡量一個人的尊嚴和事業成功與否的唯一標誌就是金錢,所以大家日日都在高度緊張地攫取錢財,搞得整個身心疲憊不堪。等口袋裡賺足了一筆之後,又開始大肆揮霍,反正大家都認為只有以這種放縱享樂的方式,才可以緩解身心的疲勞,才可以等價以前的若干。在發洩一陣之後,新的一輪緊張積聚錢財的過程便再度開始,然後再去揮霍,如是週而復始。
在我工作的高校周圍,不論是高級飯店還是街頭大排檔,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人聲鼎沸、桌桌爆滿。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裡游的,一個個都被那些或者尖嘴猴腮、或者肥頭大耳的另一類高級動物們吞食掉。
在這個肉慾橫流的社會,善良正直倒好像成了一種弱智、愚癡的表現。以往人們普遍認同的真善美,現在似乎成了風中搖曳的蠟燭一般脆弱。在廣州工作了五年,我幾乎沒看見有人發自內心地微笑過,但人們卻天天都在娛樂。我也很少看到有人痛快淋漓地哭過,儘管許多人早已是傷痕纍纍。人們夜夜沉溺在癡歡迷樂之中:這裡有唱不完的卡拉OK,聽不完的明星演唱會,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人世間的痛苦在歡樂的迷醉中被忘得一乾二淨。這種無明的傻樂和吸毒本質上有什麼兩樣?我總覺得這種其實很苦,但卻不自知的愚癡實在是人間最苦之處。但人們卻如飛蛾撲火一般迎向這慾望的激流。外表看來這座城市一片繁榮昌盛,可人們內心的貪慾之火卻像火焰山一般熾燃。總有一天它會徹底燒燬這座燈紅酒綠的大都會的。
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並且尚未喪失理智的人,不得不對這一切產生懷疑。在學校裡接受了那麼多關於社會、人生的正面教育,一旦真的步入社會,卻發現人們怎麼都朝相反的方向駛去?那麼我該怎麼辦呢?一顆剛摘下來的白菜放在一堆爛白菜裡,最終的命運也只能是同樣爛掉。一想到這些,我就莫明地緊張起來。我有一位要好的朋友,也就是在這種蛛網般的纏覆下,無力突破自我,又不想苟同於現實,最後只能陷入夜夜失眠的痛苦之中。
面對每天招之即來、揮之不去的誘惑,再加上日益加重的身心紊亂,此時,自己開始覺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了。我似乎無法掙脫層層疊疊的空虛與迷惘,而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又是不好受的,不得已,我也開始學起玩世不恭來了。我教育並說服自己應該順應社會,與潮流同步。但也許是良知未泯的緣故吧,我再怎麼跟著外邊學也學不像,一到要放縱慾望的時候,我自己就先不由自主地束手束腳起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以前北京的一位朋友到廣州來看我,我們坐在一家粵菜館裡聊天,我以略帶得意的口吻給他講了要隨順世間的心得。真沒想到,他竟給了我一頓狂風暴雨般的呵斥,其中有一句話「你也太不嚴肅了」,如同悶棍一般重重打在我的頭頂。回到家裡反覆回味,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學習一直很認真,成績也不錯,老師怎麼說自己就怎麼做。自以為還有一些獨到的見解和看法,也還能適應這個眼花繚亂的社會。但捫心自問一下,我的的確確從未嚴肅地思考過生存的本質問題。
1994年春節放寒假期間,在家中無意間翻開一本中國佛協編寫的《佛教常識》這本書,這是我近三十年的人生閱歷中頭次遭遇佛典。書裡面講了眾生的三大根本苦處:苦苦、變苦、行苦,及八大支分痛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的道理。我一對照自身及周圍人的經歷、所見所聞,發現全部對號入座。再接著讀後面講的「集、滅、道」三諦,一邊讀,內心的熾熱煩惱一邊也就逐漸清涼下來。我不禁驚歎不已,原來世間的真相竟是這樣!為何自己以前無緣了知呢?這真好比一隻小鼠困在一個密閉的大黑箱中,一片漆黑而又無可逃遁,只能在箱中上下亂竄,左右突奔。這時,在某一個時刻,在某一隱蔽的角落突然出現了一縷光明。原來在這個喧囂躁動的世界外還別有洞天福地;原來世上的人們除了吃喝拉撒、上班掙錢、談情說愛、生兒育女、讀書看報、旅遊觀光、投票選舉、發展科技、繁榮文藝等等之外,還有另一大事因緣被遺忘了。
對於生死問題,年幼時的心智達不到思考這些問題的水平;青壯年時,大多數人整日為生活奔波,整日被功名利祿和種種慾望所鼓動,沒有時間、興趣來思考這些問題;還有些人因為畏懼死亡而把這些問題擱置於無窮遠處,就像把頭埋到沙土裡的鴕鳥一般不敢面對現實;到了年老時,又因身心衰竭而無力深思。許多人到臨死的時候,還未來得及體味這一生的酸甜苦辣,人生之劇就已然拉上了帷幕。很多人誤以為這些問題應該留給哲學家去思索,難道這世上只有哲學家才會死嗎?
看了那本小冊子,自己雖然僅僅只從字面上了知了「苦、集、滅、道」的含義,但我內心深處卻生起了一個堅定的定解:人類最深邃的智慧,絕對深藏在二千多年前的釋迦牟尼佛所宣講的經典教言之中。
於是我不得不感歎我們這一代人在教育上存在的先天不足。比如我們對古代文化,除了知道幾篇詩詞文章以外還能瞭解多少?至於古代的聖賢們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他們怎樣看待人生、怎樣看待世界,我們統統不知。我們對古代文明這棵參天巨樹,最多只看到了幾片葉子,而對其碩大的樹幹和廣佈地底的樹根卻茫然無知。但我們卻毫無愧色地對之進行猛然批判,並引以為時髦。蹄窪之水能量海水之量嗎?越深入這古老而又永遠年輕的佛法智慧,我就越覺得我們這些所謂現代文明人的舉止,不過就像那些淺薄又狂傲的北京猿人而已。我相信如果大家能有機會去接觸聖者們的經教言說,並且用心領會,使聖言量滴滴融入自己的心相續,那麼我想,最低限度也會使我們減輕因迷亂盲目所帶來的痛苦。
當今社會,有些人一談到學佛就認為這是悲觀厭世的行為。那麼我倒要問,強取豪奪、妖言惑眾、下欺上瞞、紙醉金迷、沉湎酒色、唯利是圖、毫不為人專門為己或囿於家庭小圈子的幸福、終日散漫悠忽度日的人,難道反而成了積極進取者了嗎?六度萬行、唸唸慈悲、勇猛精進、濟拔眾生出離生死苦海的大乘菩薩,怎麼可能悲觀厭世呢?
我雖然學了一些佛法,但因自己的業障和深重的執著,因而對世間的專業仍然放不下來。所以工作幾年後我又繼續攻讀博士學位,這也是一種因緣吧。等完成博士論文後,掐指一算,為世間學問我已打發掉十年光陰了。
人一生中有幾個十年呢?況且這十年又是人生中最為寶貴的時光。
作為一個在基礎理論方面學習、研究了十多年的人,而今再站在佛法的高度,重新審視一下自己的研究領域,我忽然發現了一個被許多科技工作者忽略的問題:古今中外的科學家們從事科學研究所採用的實驗觀察、邏輯演繹及推理的方式,本身對於真實了達宇宙世界的實相即是一大障礙。因為他們從事科學研究的思維方式本身就是一種分別念,依此種分別念永遠也無法通達世界的本質,而只能無限地接近真理。但如果要求所有的科學家對自己所見、所聞、所思的一切,產生一個連根拔除的徹底懷疑,也幾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人們沒有這麼大的勇氣也沒有這麼大的智慧。
只有依釋迦牟尼佛開示的緣起性空的道理,才可能使人類衝破對現世實執的枷鎖牢籠,從針眼大的世俗生存中超拔出來,去體悟本如虛空一般廣闊的心性。正因為緣起性空的道理太深邃了,它離世間人日常生活中的顛倒妄想太遠了,所以釋迦世尊在菩提樹下夜睹明星豁然成佛後即說:「深寂離戲光明無為法,吾得猶如甘露之妙法,縱為誰說亦不能了知,故當無言安住於林間。」爾後四十九天安住於默然無言之中。
世間智者莊子曾說過:「吾生有涯,而智也無涯。」若此種科研繼續下去,勢必皓首窮經,耗盡一生光陰。所以自己在取得博士學位之後,便立即奔赴色達喇榮佛學院拜見並皈依了法王仁波切。第一次見到法王仁波切時,他老人家那如大海一樣深邃、如虛空一樣高闊的眼神,立刻深深震撼了我的內心。他老人家的眼神和古代「如我一般」的蓮花生大士塑像的眼神無二無別,深住於如如不動之境,超越了世間一切凡夫俗子的平庸神態。自己平生從未見過如此靜穆莊嚴之境,因此內心生起了莫大信心。
上師以年近七旬之軀,不管風霜雪雨,日日都轉大****。在此世間恐怕絕無僅有。他老人家以不可思議的智慧,一音圓演無量法門。作為他老人家的弟子,身處雪域寂靜山谷,日日能恭聽法王仁波切的甘露教言,今生余願足矣!今後縱遇天大的違緣也不足為道了。
對吳銘博士的觀點我非常認同。這麼些年來的四處遊歷,使我越來越感觸到,其實不論是廣州還是藏地,各個地方都在趨向於所謂的「城市化」,而人們的道德文明素養,卻在這所謂的現代化進程中一點點退失。在這種境況下,如理如法的佛教徒的增加,對社會精神文明的建設只會大有促進,因為他們行持的最基本的「五戒十善」,將對整個人類賢良心性的形成起到巨大的潛移默化的作用。不過當今社會又有多少人具有高瞻遠矚的遠見卓識呢?在佛學院學習的像吳博士這樣的漢族四眾弟子們,他們對鞏固民族團結、加強藏漢之間的文化交流都將起到不可估量的積極作用,而這一點恐怕是那些鼠目寸光之輩所永遠感受不到的……
不過,不論是藏地還是漢地,也包括印度,發生在正信佛教徒以及正法道場上的,讓人能從中品出無常無處不在的事例,都可謂屢見不鮮。當年印度的佛教中心那爛陀寺,在外道的軍隊侵入後,一夜之間,五百餘名大班智達們便所剩無幾。
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存在形式,都無例外地要受到無常的侵襲。正因為如此,我們更是要奮力證取那超越一切輪迴的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