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方


當佳穎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眼前這個非常樸素的女孩就是那個已在美國呆了七年的安妮(Anne)。幾個月前就聽她在電話裡告訴我說要到我們學院來看看,機票早就預定了,就等放假。她還告訴我,她有位朋友就是在我們這兒出家的,她是從他那兒才打聽到我們學院的。我知道這位剛出家不久的僧人叫圓丹,當我向圓丹具體瞭解這個佳穎的詳細情況時,他告訴我說,佳穎儘管已取得了美國國籍,還有了三個洋名,不過骨子裡還是個中國人。當時我就在想,這位十五歲就去了美國,並一直呆在紐約的女孩,在那樣一個被人稱作兼具地獄與天堂本色的紐約城裡,會呈現出怎樣的一種「東西合璧」的景象呢?現在見到了她,方感覺「清水出芙蓉」這句話用在某些人身上的確是再恰當不過了。六、七年的紐約生活並沒有將她熏染成一個「假洋鬼子」,單純、善良、樂觀的品性還是撲面而來,讓你感覺到一種鉛華洗盡的質樸。

「萬里迢迢跑到我們這裡來,還適應嗎?」我示意她坐下。

「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先到上海,然後馬上再飛到成都。第二天就坐上開往色達的班車,晃悠了整整兩天。一到學院,發現自己鼻孔裡全都是土,太髒了,要是在紐約,那簡直會被人當作叫花子。不過,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居然一點兒厭煩情緒都沒有,特別開心,老想笑老想說,平常我的話其實一點兒都不多。」

看著佳穎略顯興奮的面龐,我會心地笑了。看得出來她真的很開心,即就是不說話時,她的嘴巴也合不攏,還那麼微笑著。「可能跟我們這裡宿世有緣吧。高山反應有沒有?」

「高山反應?」佳穎略微睜大了雙眼,「同來的人都說我上躥下跳樣樣都行,一點『反應』都沒有。您說說看,我是不是和這裡很有緣?本來我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喇榮佛學院,圓丹一打電話說他在學院出家了,我馬上就想飛過來到學院看看。其實在美國、在印度、在南亞的許多國家,都有一些或大或小的藏傳佛教的中心、寺廟、學院,我也看過不少關於它們的文字或影像資料,但就是沒想過要去實地參訪一下。唯獨這裡,我一聽『喇榮』二字,心就怦怦直跳,就非想過來不可。堪布,您說這不叫緣分叫什麼?不瞞您說,我以前從未正式接觸過密宗,連『堪布』這個稱呼都是頭一次聽說。為了怕我鬧笑話,圓丹在電話裡教了我好多次呢!」

看著佳穎因興奮而變得紅撲撲的臉,我也不由得感歎緣起的不可思議。

「那你知道『喇榮』二字的含義嗎?」我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她。

「什麼意思?」她一下來了精神。

「就是一到此地就想出家之意。怎麼樣,還想不想回去?」

「啊?這……這個……我還沒考慮。」

看著佳穎有些發窘的神色,我笑了。「沒關係,沒關係。我只是隨便說說,看你急的,以後再看因緣吧。噢,你剛才說這是你頭一次真正接觸藏傳佛教,結果第一課便是在學院上的,這說明你的善根、福報真的是不錯!那麼以前你對佛教一點兒都不瞭解嗎?」

「也不是,只是沒有正規接受過佛教聞思修的訓練,對漢傳佛教倒是稍微懂點兒皮毛。小時候我家住在上海,那時每到初一、十五,全家人都要聚在一起拜觀音菩薩。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反正就稀里糊塗地跟著他們一起磕頭。有一次因我要考試,便偷懶沒去爺爺家禮拜,結果被父母痛罵了半天。關在一間小房子裡不算,還讓我跪在家裡的佛像前認罪,說這叫『悔過』。經歷了那次事件,我便開始『研究』起那位『神秘人物』的影響力來。曾經問過奶奶,她的解釋是,菩薩會保佑好人的,只要你多行善事、善待每個人,堅決不做壞事,菩薩一定會把你保護起來。有個人保護當然是好事,再加上我又是個女孩子,更得菩薩多多關照。於是我便經常跟著爺爺、奶奶去廟裡燒香拜佛,他們也總是不忘『應機度化』我一番,諸如要心誠啦,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啦,舉頭三尺有神明啦等等等等。在他們的熏陶和自己的耳濡目染下,我漸漸相信,我們每個人的起心動念,冥冥之中早就記錄在案了。我也知道我跪拜的是這個佛、那個佛,這個菩薩、那個菩薩,但總感覺我做的只是形式上的膜拜,對其中真正的含義,我還是不十分清楚,周圍的人也沒能幫我搞明白。

「總是聽人說,生而為人,來到世間後,遇見的不是煩惱就是挫折。然而也就是因為這些磨難,才可以使人的身心有所進步。以前總覺得自己命運很不幸,因媽媽很早就離開了我,爸爸則幾乎從未盡過做父親的責任。小時候,家裡有一大堆表兄堂妹,但我總感覺自己好像永遠都和他們搭不上邊。心裡的苦悶沒法向人訴說,母親過世後的那一段日子,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活得天昏地暗。什麼生命的意義之類的問題,我想都不願想,我覺得沒有任何的事或物或人是值得我留戀的。真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好幾次我都想到了死……」佳穎停止了訴說,她的眼圈已經泛紅了。

我趕忙岔開了話題:「這幾天在學院聽課了嗎?有時間的話讓圓丹帶你們到處轉轉。來一趟也不容易,大幻化網壇城啦、天葬啦,都應該看一看。」

佳穎盡力克制住自己,抹去眼角的淚滴,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本來還以為自己很堅強呢,沒想到一提這些還是要哭。這幾天我已經聽過幾節課了,頭一次聽益西彭措堪布講《入中論》時,我就覺得自己的腦子簡直長在豬身上了。在紐約石溪大學,我學的是商業管理。從大一到大二,回回考試都是最高分,獎學金一次也沒落過。自我感覺蠻聰明、蠻厲害的。誰知道一聽堪布講大中觀後馬上傻眼,這時我才體會出什麼叫『世智辯聰』。不過您放心,凡是我認準了的道路,我佳穎是不會半途放棄的。當初媽媽過世後,我一旦認識到,不能永遠把痛苦的心依附在已經離去了的媽媽身上、必須學會獨立與堅強後,我馬上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以前是沒聽過正宗的佛法,好的、壞的、正確的、不正確的,拉拉雜雜都往自己腦子裡塞。現在聽了《入中論》,我馬上就明白自己該怎麼做了。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也請您相信我。您剛才不是還說我有一定的善根與福報嗎?一聽益西彭措堪布的課,我馬上就發了一個大願:今後,每年寒暑假我都要來這裡聞思修。這裡的所有法本,只要是我能看的,我都請圓丹把它們寄給我。來學院之前,很多佛法的概念都是模模糊糊的,也知道行善,也知道放生,也知道天堂、地獄、六道輪迴之類的說法,但就是不知道『大中觀』,不知道最究竟的般若正見,不知道麥彭仁波切,不知道無垢光尊者,現在心裡才好像突然被照亮了。二十一歲才接觸到寧瑪巴的正法,我真的有點兒替自己惋惜。不過來日方長,以後您可要多加持我啊!」說到這裡,佳穎調皮地衝我一笑。

「當然會加持你,不過最關鍵的還是要靠你自己的努力。但是我相信你!」我邊說邊把一張法王的相片遞給她。

佳穎小心翼翼地把像片裝進隨身帶的小包裡,感激地望著我:「堪布,昨天下午我們去看天葬,到現在我還沒有緩過勁來呢。」

「怎麼樣,屍陀林裡的一堆堆人肉、白骨,讓你體悟到了什麼?」

「我確確實實感到自己的所謂行持最多只能算『口頭禪』而已。不久前剛剛看過一個小故事,印象挺深。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經過一條河,小和尚發現河邊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子。他想到佛陀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便抱起那位女子,到附近為她找了位大夫。當他匆匆忙忙跑回河邊向師父說明時,老和尚罵他連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都不懂,還當什麼和尚。小和尚向老和尚表明了救人的目的,還告訴他的師父說,他已經把那位女子放下了,為什麼老和尚還放不下呢?當初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自己還曾譏笑過那位老和尚,覺得他在某些方面還不如自己看得開。當時還沾沾自喜地分析道:人生當中的許多繁瑣事、人心當中的許多痛苦與煩惱,如果以『放下』的態度去面對,那我們豈不是要自在許多。等到去了天葬場,才真正明白『放下』二字沉甸甸的份量,那遠不是口頭上說『放下』就能放下的。禿鷲吃完人肉後,人就剩下那麼一副軀殼,什麼叫『身後』呢?有時候看人很堅強,他們似乎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或信心達到自己的目標;有時候看人又很脆弱,一點點挫折或不如意就可以將他擊垮。而在天葬場上,管你堅強也罷,脆弱也罷,留下的只是一副皮囊,還有一股與被宰殺過後的畜生一樣的難聞異味,這時,人所謂的高貴又在哪裡呢?

「以前我很在意金錢,想著至少它能用來給家人治病、為自己的學業提供物質保障、為將來宏偉藍圖的實現打好基礎。看過天葬後,我改變主意了,倒不如把錢用來佈施或印經。當你把錢送給困厄中的人時,你可能並不會從根本上改變那個人的命運,但你至少帶給了他一份希望,而回饋給自己的則是雙倍的喜悅。當你把錢用來印送經書時,某個人看到這本法本,也許足以改變此人一生的人生走向。

「堪布,以後來學院的時候,我都想去天葬場上實修一下白骨觀。到那時,可能會對『放下』的體會會更深吧!」

「肯定會的。再來之前,你在美國也應該經常觀修無常,一定要反覆觀修。這樣對你真正生起出離心、徹底放下萬緣一定會有幫助的。回美國後,還要經常參與一些慈善活動,多積累福報資糧,同時精進聞思經論。有什麼問題可直接與我聯繫。」

「我一定會的。其實在美國,我也經常參加一些義工勞動。我在紐約的華人社區就做過兩年的義務志願者,還受到過市長的接見和表彰。在服務華人社區的這兩年中,我主要是與各種病人打交道。在與他們聊天的時候,最能讓我感覺到人世間的無奈、悲苦與掙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有一個故事情節則都是相同的:他們都像沉浮於無邊的苦海中,苦苦找尋浮木的落難者。雖然我曾以種種的方式試圖引導他們把信仰寄托在佛陀身上,但我自己對佛陀的教義都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這讓我又如何給別人以真正的精神幫助呢?

「好在我現在來到了學院,好在我終於找到了智慧之源。沒準兒等我下回來學院的時候,還會給您帶過來幾張洋面孔呢!」

「歡迎所有不同面孔的朋友們來我們這裡!特別是下次,我一定要再見到你這張熟面孔。」我微笑著結束了與佳穎的談話。

送走佳穎以後,心中有很多感慨。當年唐玄奘法師歷盡千辛萬苦、西行印度冒死求法,而今又有許多來自西方、渴求心靈解脫的朋友,把探尋的目光對準了東方的佛教之光。

我相信,佛教,這誕生在東方大地上的古老智慧,一定會隨著太陽的升起,把她的陽光灑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因為海納百川,日出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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