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說來,每個學佛人的真正行持都會給社會、家庭及個人生活帶來積極影響與正面價值。但可惜的是,社會生活中的大多數人卻根本不懂得學佛及學佛者的價值所在,這種認識上的偏頗之處也許和我們所處的教育環境密切相關吧。而就我所瞭解到的一些佛法興盛之地的佛教教育環境而言,大都非常重視佛法的普及、提高工作,因而有關佛法的講演及學習討論會也就舉辦得相當頻繁。在這樣的相對平和的學佛氛圍中,許多普通民眾久已蒙蔽的善根則很容易就得到催生並最終成熟。現在四川大學攻讀宗教學博士學位的釋滿紀,就是在偶遇一次佛學講演會時而頓萌菩提心志的。
滿紀法師畢業於台灣政治大學,她在台灣上大學期間便因聽某位法師的佛法講演而邁入佛門並至出家。她在與我交談時說道:自己並不喜歡內地的北京、天津等大城市,卻獨獨喜歡四川這個具有獨特人文環境的地方,因這裡可以有很多機緣認識漢、藏的一些高僧大德並繼續深入研究佛學。我當然很讚賞並隨喜她的選擇,不過最引發我感慨的還是她的入佛因緣。我總在想,其實眾生各個皆具菩提種子,但成熟與否還要依靠種種外緣,只有因緣聚合才能顯發苗芽並茁壯成長。因而我多麼希望,全社會都能為佛法這棵古老慧樹的興盛、壯大,共同培養一方肥沃的土壤!全社會都能為每顆求真、求善的心靈,給予些許關注的目光!
母親離開我已經十年了。
我永遠都堅信,她來這世上的短暫一遭,目的就是為了引領我學佛。因而不管今後的人生際遇會如何、我身會處在天涯的哪一角落,在每一天清晨與黃昏的太陽光線中,我的內心深處都會自然迴盪起她在老家佛堂裡,每當此時此刻,一定會跪在佛前,用一聲聲悲切而虔敬的音聲誦出的彌陀聖號。記得那時,她會一直念到腿麻聲啞方才止歇……
而當時的我正處在通過激烈競爭才考入著名大學的書生意氣年代,整日以知識分子的身份傲然自居,想當然就將佛教視為如其他民間信仰一般落後、消極,並順理成章將之貶在迷信之列。只是在大二放春假時,當一個大和尚來到我們那個純樸小鎮,並惹得整個街坊沸沸揚揚之時,為了與母親做伴,我才跟著人流擠進了鎮上的學校禮堂,生平第一回聽聞了有關佛法的一場演講。出乎意料的,那和尚的演講竟讓我無法自制地哭了起來,儘管我根本不懂那位法師到底說了些什麼,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哭,反正臉上的淚水就那麼痛快而恣肆地流淌……
從那以後,「佛法僧」就刻在了我心深處,讓我終日系念不已。
那年暑假,我便主動和母親上了佛光山,參加了一個連續七天的「短期出家」修道會。在這樣的一個旨在讓凡夫俗子體會體會出家修道者生活甘苦的活動裡,我彷彿遇見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出家人的那些生活作息、舉止要求都仿若似曾相識。於是,在活動即將結束之時,我又一次淚水漣漣。在從小到大的幸福快樂與一帆風順中,我從未想過在父母的溫暖懷抱之外,會找到另外一個魂牽夢繞的「家」,而且這個「家」居然讓自己有那麼強烈的歸宿感!在這之前,與離開這裡之後,我忽然發現,我的心竟一直是在孤獨地漂泊,並將長久地寂寞守候,守候一個最終的歸宿……
又一個寒假來臨時,我沒有回東部老家,卻直接上了佛光山。當跟著那兒的修道者一起搬柴運水、晨課暮誦時,我發覺自己的身心從未有過如此快活。而這等快活,竟是在粗茶淡飯裡覓得,在返璞歸真中拾獲。為此,我整個身心都如癡如醉了,就好像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在世間繁華闌珊處,我卻發現了生命本然的質樸面目。
農曆年之後,我終於決定出家了!
當然會遇到親友的阻礙與挽留,甚至跪泣,但我已心如止水,只待、只想讓時間去替我安頓每一個人的懷疑與痛苦。那時我依然並不十分瞭解佛教的教義,不過我想我可以用剩下的全部時日去擁抱佛法。對生命而言,這有點兒像一次賭注,但我相信佛法定會讓我成為贏家,因為她已在我的生命裡注入了超越一切有形質礙的資本。
我相信時間會讓我慶幸自己的選擇,就像我相信在並不遠的將來,父母會理解我。
出家以後,在老師同學異樣的眼光裡我繼續念完了大學,然後又重回佛學院,重新學習如何從外而內做個徹頭徹尾的出家人。我開始一句一句地瞭解佛陀的言教,同時學著抖下塵俗、剝落自己的習氣。這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當執著與自以為是充塞全身時。在這一過程中,我看見了自己的點點瑕疵,摸清了自己的脆弱、我執本質,但我別無選擇——不跨越生命的極限,何來人性至佛性的飛昇?在纍纍傷痕中,我選擇了堅強與忍耐。
而恰在此時,母親卻離我而去了。
那是個微雨的夜晚,一輛滿載著剛殺好的鴨子的卡車,奪走了我母親的生命。靜下心來思索這一悲劇時,我切身感受到了因果報應的切膚之痛。我的外公、外婆就是以養鴨為命,他們把鴨子喂熟了、養大了以後就賣給屠宰廠。母親在還沒有認識父親之前,也跟著他們一道養著那些最終要被送進屠宰廠的生靈……我不知道裝在撞死母親的車上的那些鴨子,是不是外祖父他們養的,但我卻清楚地意識到,母親用她自己的生命,將因果業報的絲毫不爽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
辦完母親的喪事,我又回到山上的佛學院。一腳跨入大悲殿,看見菩薩慈目低眉的那一瞬間,我突然看見了母親的容顏。心底的悲情剎時化成一種釋然,原來母親並沒有走,她將在大悲殿裡,注視著女兒生生世世的修行。
佛學院畢業以後,我進了研究所進一步深研佛學。當有時溶入了古代高僧大德們的思想中時,會以為自己也是那遠古時代的佛子。等回過了神,才恍然發現「哲人已遠」,只有自己仍然還在輪迴中。每每此時,心中都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久久不散;有時讀著經典,就仿見佛陀直指凡夫漏習的智能,如利劍般直逼而來,弄得自己無處遁逃;有時又如失怙稚子,悔恨為何「佛滅度後我出生」,一股回歸思緒便油然而生。我慢慢相信了,在輪迴的生命裡,我本西方一衲子。
後來,我成了一名佛學院的教師。每當對著一班又一班年輕的孩子們講說佛法僧時,看著他們在修道中跌倒又爬起,我便彷彿看見了自己青澀的過去,看見了在我們用修行包裹著的心性中,還有著恆河沙般的煩惱繫縛。於是,心中對佛陀的崇敬便日益加深,對修道的渴望也日趨強烈,對習氣染濁的污垢也更加厭惡。這三者的強烈對比,使我一度在矛盾中困頓了很久。直到後來,當我學會用「平常心」在漫漫菩提路中耐心陪伴自己時,我才明白只有學習「中道」才能保證自己走更遠的路。
生活中一幕幕的戲曲,常常就像揚起漫天沙土的風暴,讓我們親眼照見生命裡許多沉澱的雜質。但佛法卻教我們學會像貝殼含容細沙那般,慢慢從中蘊化出珍珠。只有學會接受雜質,透視雜質,並且轉換雜質成為人生的一種智能,我們才會恍然懂得修行的真義:那就如蓮花出污泥而不染,如若沒有了水底爛泥,蓮花也不會如此芳香。
1999年,我又考取了川大宗教所的博士生,並因此來到了大陸,開始尋找我的佛國淨土。此刻,回首出家十三年的歲月,不僅我那曾經老淚縱橫的父親理解了我,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感到自己生命的視野已超越了世俗情愛的牽絆,落在了一個更寬闊的世界裡;我還看見了一顆菩提種子輕輕落上了那柔軟的心田,正在萌芽吐綠……
無常世間,沒有哪個因緣會與我們相伴永遠,可在冷酷生命中,三寶卻與我們緊緊相系;感謝三寶,沒有嫌棄我這樣一個凡夫俗子,在佛法的無盡智海中,仍賜予我一瓢之飲。我只有「將此身心奉塵剎」,才算名為報佛恩!
前方,不管歸「家」的路還有多遠,我都會全力以赴。
滿紀在即將結束與我的談話時,最後說道:「我對讀書有強烈的興趣,但這『書』僅限於佛教書籍,除此之外的一切世間學問絲毫也引不起我的興趣。因為我想探究人的內心世界,而佛法才是最完美的內心科學。」她還表示說,今後還想依靠種種方便善巧把她所掌握到的佛法精髓向世人廣為宣說,就像當初給她以人生啟迪的那位法師一樣。
對她的種種觀點、設想,我表示了完全的理解與贊同。的確,當外在的科技面對人類日漸乾涸的心靈荒漠,越來越顯捉襟見肘之時,佛法一定會當仁不讓地充當起人類心靈醫師的角色。但這一切的前提條件必須是:佛法可以自在無礙地得到傳播。為此,我們需要營造傳播佛法的合適氛圍,當然更需要能傳播正法的人材。我想每一個負責任的佛教徒都應該竭盡全力去弘揚佛法,哪怕僅僅給眾生播下一點點善根,也會促進對方未來的因緣成熟。那種只知自己修證成果的修行人,恐怕早已背離了大乘佛法的悲智精神。
如果我們暫時還無力改變週遭的環境,那可不可以先擴展一下自己的內心?真正把自己提升為一個續佛慧命、積極利他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