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何求


漢地、藏地的佛教信眾開始走上學佛之路的緣起有很大的不同。漢地的大多數人從小接受無神論的教育,他們對佛教起先大都抱一種懷疑、批判的態度,後來才依靠種種因緣而趨入佛門。原先對佛教持懷疑態度的人,有些最後通過觀察思考而最終證取了佛法的真理,我想這也是造就智者的一種方式吧。莎士比亞就曾說過:「懷疑是大家必須通過的大門口,只有通過這個大門口,才能進入真理的殿堂。」這種登堂入室的體驗恰恰可以用鍾展的經歷來說明。

記得在了知了佛法大義、對解脫生起了堅定的渴求之心後,我曾慷慨豪邁地問自己:一生何求?隨即在心裡,我自己應聲答曰:明心見性!這個誓言,我想我會用全部生命去證取、體認。不過這種對人生目標的確認,在我也是經歷了一番長期的思考摸索之後才得以建立。

我於1975年出生於江西省的寧都縣。那個地方雖然只有巴掌大,但奇人異事卻不少。我的母親對佛菩薩十分尊重,對各路神仙也敬畏異常。以此因緣我也得以常隨其後跑到廟裡參拜、上香。至今我還記得,大約在十歲左右吧,母親帶我到蓮花山青蓮寺「朝仙」,在寺院中我第一次看到了佛堂中用紅布包著的經書。小心翼翼掀開一看,《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的金色標題頓入眼簾,那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當時在寺中還見到了長期不進食的釋宏青,《佛教科學論》一書中也提到過她。

上初中後,我是學校的積極分子,故而一改幼時隨順母親的「無主見」行為,開始對母親的「迷信」深感不滿,甚至為此還發生過爭吵。那時母親接觸了一位「仙家」,自稱「蓮花」,是從天界下來「普度眾生」的。母親大事小事都喜歡去找她抉擇,而她也確實頗有靈異之處。那人一方面裝神弄鬼,一方面也宣講「善惡有報」、「佈施積福」等觀點,還積極為人算命、治病。我也是又疑惑又尊重地「拜見」過她幾次。

學佛後我才知道這種「神通」其實只是「依通」。但民間對佛教的信仰往往都是這樣,鄉野之人動輒就把各種奇門方術羼雜進佛法,神仙鬼怪、觀音彌陀全都被當成崇拜偶像,難怪佛教常常被人視為迷信了。

進入高中,由於課程非常緊張,我那點兒與佛教的淵源也快被數理化全部覆蓋了。原先還與母親辯論一番,此時也絕無心情為此目的再去翻閱佛經以期找到「破綻」了。

小時候由於有與神異事件接觸的經歷,所以儘管批駁母親為迷信,但心裡對佛教並無太大的先入為主的成見,因為我的心智尚遠遠不夠發現佛法的「漏洞」。但也正因為這種種的靈媒、神怪,使我心裡隱隱約約又總把荒誕不經和佛法扯上關係。這種稀里糊塗的又信又疑,一直伴隨我直到考入北京理工大學電子工程系通訊專業以後。

進入大學後,我有更多的時間去思考一些「我是什麼」之類的問題,同時也可以自由而廣泛地接觸各類人物、閱讀各類書籍。但我卻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這麼一個問題:即我們許多人從小到大一直都耿耿於懷一個「我」字,為「我」而不惜費盡所有心機。但事實卻是,「我」根本無法自主!儘管我們都自以為「我」自主地做出一切思考、一切行動,不過事實告訴我們,「我」永遠都只能被慾望牽著鼻子走。你自以為的一切努力,其實都是不自覺被慾望牽引著,不管是財欲還是色慾,甚或名、食、睡欲,都像一條條鞭子在鞭打著你,讓你奔走不息。我們何時做得了自己的主?

明白了這一點,我感到異常悲觀。於是我忽然想到,母親她們求神拜佛會不會也是因為感到無法主宰命運,才把自己交給佛菩薩去驅動呢?於是帶著更大的懷疑,我再次走近佛教,不過這一次要認真、理性得多了。仔細拜讀的第一本佛教讀物是《金剛經說什麼》,這本書講得深入淺出、通俗易懂,且有自身經歷。看過之後讓我大喜過望,感覺自己疑網重重的生命似乎就要出現一線生機。此後又陸續閱讀了《佛法修證心要》、《習禪錄影》等著作。當時的感覺如醍醐灌頂、大快人心。我立刻覺得欲求解脫必須證悟心性,欲求自主同樣必須證悟心性,如是才能做得慾望的主人,並轉慾望為妙用。因之馬上我就立下了「一生何求?明心見性!」的警言。

大學畢業後,帶著對佛法相似的見解,我來到了南京參加工作。一次在金陵刻經處偶獲一本《略論明心見性》,閱後再一次感到歡欣鼓舞,隨即便趕到上海欲求聽聞「心中心法」,但終因遭遇違緣而不得遂願。也就是在上海,我碰到了學佛當中最大的一次障礙:當時聽到許多人在議論說心中心法是假法,有些話還出自一些頗有名望之人的口中。同時也聽到一些人到處誹謗另一位禪門大德。還有些學佛之人當面就互相攻訐,說密宗好禪宗不好,或禪宗好密宗是邪道……不只是攻訐,許多人還提供了很多「栩栩如生」的細節。我的信心原先倒是很堅定,經過這一回折騰,我才發現其實我對解脫的信心確實是非常堅定的,但對解脫的法門、對禪宗、對密宗、對上師、對佛法的信心,真的有些像牆頭草,一遇環境變化就不由自主了。原先在世俗間感到做不了慾望的主,學佛後發現這種狀況依然如故,原因就在於沒有定解,沒有在一位具德上師的指引下去聞思修。「紙上得來終覺淺」啊,看來還得親身躬行。但跟著誰躬行呢?我又一次陷入懷疑之中。

回到南京,就這麼在疑惑中痛苦地等待著,在等待中痛苦著,直到有一天看到了《略論各宗互不相違》,這顆猶疑不決的心才結束了彷徨狀態。第一次有人明確告訴我:上師們調伏弟子各有善巧方便之處;萬法歸一,體相同只是用有別;萬行門中不捨一法,更不能輕易否定、誹謗任何一個佛陀應機設教的法門,否則都是謗法、捨法罪;許多表面看似針鋒相對的論點,實則來自同一佛菩薩的不同化身的方便宣說……看到這些金剛句,我內心的疑惑頓時蕩然無存。從此我就對這本書所從出之的色達喇榮佛學院生起了強烈的信心及嚮往之情。不過接下來的修行再次向我展示了一點嚴酷而冷峻的事實:向道是容易的,修道是困難的。有一陣子,我的內心非常散亂而痛苦,財、色兩字簡直成了日日與我作怪的障道石,我每天都要為揮之不去的誘惑而苦惱。既想遠離但又無力自拔,只有一個人在暗夜裡獨自懊惱。看來要真想明心見性,沒有古人坐破七個蒲團的九死一生的勇往直前,這向上一路怕永遠只能掛在嘴邊了。頭懸樑、錐刺股,說說容易實行難。我開始有些明白「不大死,焉得大生」這句話那異樣沉重的份量了。

這一階段,我又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佛法無疑是通向光明的,但我能否順利抵達終點呢?

帶著明心見性的執著理想,帶著對自己懦弱、隨順自己慾望、無力超越自我的譴責,帶著尋求根本上師的迫切渴望,我下定決心要奔赴喇榮了。

來到學院是2000年6月。在這裡我終於見到了神往久矣的法王如意寶及一些法本的作者,還有一位大活佛。在與那位活佛作了長談後,我心中久久蘊藏的一些疑惑都得到了滿意的回答。活佛最後笑著對我說:「要是一門深入、不懈精進的話,你一定會享受到佛法的樂趣,關鍵就在於一門深入。每個地方你都用鐵鍬挖幾下,一看沒水你又另起爐灶重開張了。那樣即就是挖幾十年,一口井你也挖不出來。其實你可能離水源也就只有幾步之遙了。佛陀不會打妄語的,二千多年來的許多大成就者也不會就那麼傻乎乎地附和佛陀的。只要你按照佛陀的教言去做,最終所有的這些痛苦、疑惑、矛盾都會轉化為本有的大樂的。學佛不能越學越痛苦、越學越糊塗。當然剛開始時,有很多現世的所謂歡樂會讓你經不起誘惑。但選擇在你,是要永久的大安樂而暫時克服一些慾望的困擾,還是順著凡情走,而長久地沉淪痛苦之中?我相信你是一個有智慧的人,你會有一個明智的抉擇。如果想實修的話,我建議你可按照《大圓滿前行》的次第依次修來,你試試看,下次再遇到違緣的時候,大圓滿的法要能否讓你做得了自己的主。」

我無法表達對這位活佛的感激之情。我只想說,明師難遇、正法難求,但在學院,這些我全都得到了。我覺得我開始真正上道了。

從學院回來已有一年左右了,這期間我又閱讀了《普賢上師言教》、《竅訣寶藏海》等法本,對大圓滿的殊勝竅訣生起了無比的信心。我越來越感到各宗的互不相違之處:大圓滿和禪宗乃至心中心法都同樣強調了識取本心、認自本性、以心觀心、心外無法、無生空性的要訣。儘管由於習氣頗重、積習難改,我也時常懈怠放逸。但總的來看,在修五加行的過程中,我已能漸漸地悟出那位活佛所說之話的妙處了:我總算可以體會到修行的快樂了——那是在磕一個個頭時、在面對從一到十萬這些枯燥而沉重的數目時,在強迫自己不向肉身的酸痛、心靈的疲塌投降之時,你從心中所感受到的挑戰極限、戰勝自我的歡欣。

就這麼困惑著、猶疑著,又摸索著、努力著、奮進著,雖然我還未體會到佛法的究竟利益,但內心的感受告訴我,我是十分幸運的。幾乎在每個人生的關口,總有那麼一兩盞指路的明燈為我照破沉沉夜色。因而我有理由相信,只要我堅持不懈地走在修行之路上,我一定會有一個美好而光明的未來,那是一定的!

鍾展經歷了從懷疑佛法到信仰佛法,信仰之中又多遇挫折因而再度懷疑,直至最終獲得定解的過程,這恐怕是許多學佛的知識分子共同走過的道路。有些人雖然對人生充滿疑惑,但卻從未想到過要探本究源、斬斷疑網,這種人真是可悲。佛教講要斷疑消惑,不僅對世間法如此,對佛法有疑惑的人也應該努力爭取通達佛理,否則即使你想駁倒佛法也會陷入茫然無知的境地。

這個時代的人們往往不喜追求真理,但在不具備了知佛法甚深義理的智慧時,又特別愛隨意誹謗佛法的真理,這恐怕不是一個負責任之人的負責之舉。我們佛教徒很喜歡辯論,因為真理越辯越明,但我們不喜歡誹謗。我們相信佛教是經得起一切辯論和問難的,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知識分子或非知識分子能駁倒佛法妙義。

時間和實踐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時間和實踐還將繼續證明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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