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佛學院常住的漢僧大概都還記得這麼一件事:2000年末,學院金剛降魔洲佛法高級班舉行七部大論的考試,有位女士專門從加拿大飛回來參加,她就是明蘭。當七個月前宣佈要舉行這次考試時,她當時正在學院聞思。聽到這個消息,她非常遺憾地對我說,她不可能在這兒呆七個月,因俗世的事情太牽累人。但她將回到加拿大好好複習,等到考試時請務必通知她,她無論如何也要趕回來參加。這段因緣便促成了上文所講的那次「壯舉」。考試結果一公佈,明蘭的成績非常優異。
明蘭應該算是在佛學院學佛的人當中比較富裕的一個了。我記得1996年時,她就已經成為北京一萬三千家外企中正式受聘的「首席代表」裡月薪最高的幾位拔尖人物之一,而且又是罕有的一位女代表。在這個時代,能如此勤勉精進於佛法的富人實屬罕見。
2001年7月份,我們一行幾人坐車從康定返回學院。途經二郎山那長長的並不怎麼明亮的隧道時,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何不聽她講講她學佛的熱忱是從何而來的呢?這種熱忱與世間富貴生活的吸引之間,從長遠來看,到底何者更能使她最終獲得安寧與快樂?當時恰好她的女兒也在場,她也一個勁地催促媽媽快講。於是明蘭便以聊天的方式,宣說了她迄今為止在人世間的事業概況與學佛歷程。
人常說「富貴學佛難」,那意思是說處在富貴當中,人們往往因貪戀既得利益而很難甚或無法對世間生活生起出離心。這話用在別人身上也許倒很貼切,想想看,一個百萬富翁有了百萬家產,你能保證他對千萬的生活不羨慕嗎?這一羨慕不要緊,那就向千萬富翁邁進吧!等到好不容易擠進千萬富翁的行列,好嘛,你再看看,這世上又有多少個億萬富翁呀!隔壁別墅裡的張老闆就開著兩、三輛凱迪拉克和加長林肯呢!不行,我得再向億萬富翁前進!一咬牙,得,這人就像離弦的箭一樣,直撲新的更上一層樓的目標去了。人就是這樣,被慾望鼓起來的風帆,不「直掛雲帆濟滄海」,那是絕不會自我洩氣掉的。慾望就像一個佈滿鈔票與美酒的陷阱,你一旦跌下去,喝得暈暈地數著鈔票,你還能想到要自拔出來嗎?
故曰「富貴學佛難」!我身邊的富翁們也有不少家中供著觀世音菩薩及各路財神,從趙公元帥到關公,從白財神到黑財神,他們口中確也整天喃喃念著「阿彌陀佛」。這時,如果你告訴他:「不好了,你買的股票跌慘了!」十有八九,他們會扔下手中的念珠,立刻臉色鐵青地直撲電腦跟前,一陣罵娘的髒話與一連串的手機聯絡後,末了,你也有可能聽到他們說:「阿彌陀佛、觀音娘娘,這次你們要是保佑我度過難關,我一定把家裡的佛像從18K金換成24K金。我還要給你們戴上鑽石戒指,南非的鑽石!」
這並不是我有意編排的鬧劇,而是確實發生在我周圍的事實。如果說是鬧劇,那也是由我的這些「富友」們親自上演的一幕滑稽戲,只不過當事人意識不到自己的醜態而已。說到我自己,我當然並非百萬富翁,不過與時下大多數人的生活相比還算相當富裕,故而也把自己忝列富貴之列。但我卻從自己一帆風順的生活當中,感受不到絲毫功成名就的快感與滿足。在日日與富翁為伴的生活中、在天天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的過程裡、在往來世界各地的奔波中,我看夠了繁華背後的冷漠與奸詐;微笑掩藏的陰謀與算計;觥籌交錯中,多少的生命被吞下大腹便便的肚裡;一張張鈔票背後無數人的貧賤與哭泣……因而我總覺得在這個幾乎是用金錢堆就的世界裡,一把火燒盡這些表象的金光燦燦後,這個世界還能留給我們些什麼?當我們用盡全部心血把自己的生命建築在紙幣疊成的「事業」上,並最終耗盡生命的最後一滴油時,這生命之燈的熄滅可否帶來我們靈魂的安息?那時你是否要把這些紙幣、這些人們印在紙上的數字也一同帶進墳墓裡?透過富貴的浮沫,有一天,我在生命最本質的層面上終於抓住了一樣東西——佛法。從此以後,我才覺得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上的我的存在,才被賦予了原本就存在,只因我們的過度愚癡以致被淹沒了很久的意義。
我的成長可算是順利、風光的典型,學佛後我才明白這些都是宿世善根成熟的果報,因而現在在「消費」這些福報時,我也就格外小心、警惕。
剛一進入小學,非常幸運的是,我就碰到了一位樸實、正直的老師,她把「學雷鋒」這幾個字深植在我幼小心靈的深處,使我終生都能把「為人民服務」當成座右銘。七歲半時,作為遼寧省所有小學生的唯一代表,我參加了遼寧省第十五次教育戰線的「講用會」。後來又一路領先,考入瀋陽市的重點中學。最後,由於出生在一個藥學世家的緣故,我又不負眾望地考入了現在已更名為「中國北方藥科大學」的這所重點高校,並選擇了製藥專業。畢業後的工作情況則又應驗了那句老話——「芝麻開花節節高」。先是在1991年時,擔任東北製藥集團國家八五規劃項目的技術翻譯,在考察德國、意大利、法國、西班牙、美國、英國等西方國家的過程中,邂逅了在西班牙度假的著名美籍華人靳羽西女士和她當美國議員的丈夫。在瞭解了我的翻譯水平後,他們夫婦倆一再鼓勵我:「一定要去美國!一定要去美國!」
那時候我正處於事業的上升階段,也跟大多數做著事業、發財、名利美夢的人一樣,哪裡想到過什麼佛法、什麼出離的念頭。受了他們的鼓動,我後來辭去了公職,開始了轉戰南北、馳騁東西各國的「個人發家創業史」:1992年任德國美康速公司中方首席代表;1993年任香港三江公司首席代表;1995年任第四屆世界婦女大會非政府論壇代表;1996年任葡萄牙世界銀行中國首席代表;1997年任德國柏林化學股份公司北京辦事處首席代表……
也就是在這種邁向巔峰狀態的生活、事業過程中,我的心卻隨著日漸到來的名譽、地位、金錢反而漸漸空虛起來。特別是移民加拿大後,住在自己的別墅中,一旦從工作當中稍微抽出點兒清閒時間,原本非常難得的閒暇時光,在我卻成了一種擺脫不去的重負:越是有空閒時間,我越是感到了自己生活的極度空虛。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忙碌究竟為了什麼?為了錢嗎?我可不想像有些人那樣,一輩子被錢役使。不為了錢,我生活的根基又在哪裡呢?為了事業嗎?我現在是越發覺得「事業」二字的可笑了。有誰會在心底為我明蘭事業的成功而喝彩呢?而且這種事業與我從小就抱定的「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於這個世界到底又有多大價值呢?有時與那幫闊太太們到俱樂部消遣消遣,我發現她們在一個下午的喝茶時間裡,能幾個小時地談論你衣服上的一道花邊。而太太們的丈夫、先生們各個又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每人的領帶都紋絲不亂、衣服都纖塵不染。他們談到的話題永遠都是政治與金錢這兩大塊。不過,如果你要讓他們為非洲兒童捐上一美元,他們都會極為認真地花幾千塊錢先坐飛機飛到那裡,然後戴上防毒、防傳染病的手套,摸一摸一個非洲兒童的臉,再照張相,巡視巡視一個村莊,再撣掉皮鞋上的灰,然後坐上飛機回來。寫上一份幾千字的調查報告,再舉行一個新聞記者發佈會,最後面對攝影機鏡頭宣佈:「我為非洲兒童捐款一美元!」
我真的是有些厭倦了!生意場上的爾虞我詐已是世人公開的秘密,要不何來「無奸不商」呢?沉浮商海日久,接觸到一些平日裡看著溫文爾雅的公眾人物,但他們背後的陰暗面,真讓人不寒而慄。商場上泡得久了,自己的心有時竟到了麻木不仁的境地。記得有一回與女兒一起赴一個大規模、高層次的宴會,當滿座的中外賓客紛紛把筷子、刀叉伸向飯桌上一盤盤尚在酒精的燃燒火焰裡掙扎著的醉蝦時,我也毫不猶豫地把筷子對準一隻正拚命往外爬的大蝦,誰料女兒卻在一旁大哭起來。尷尬的我怎麼軟硬兼施也無濟於事,只好把她帶到衛生間。一問才知,女兒是覺得那些蝦們太疼了!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感覺已被銅臭氣熏得太遲鈍了。
也就是在這種種的身心疲憊、困頓、空虛之中,我才開始認真思考起我的人生。記得當初因家裡是中醫世家,故而多少熏陶得我對傳統文化也有些偏愛。正是在接觸古代醫學理論的過程中,我零星地摸到了一些佛法的皮毛。但那時年少氣盛、對未來充滿了狂熱妄想的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把佛法當成生命支柱的。大約在1995年的時候,可能多半是出於好奇吧,我在河北遇見了柏林禪寺的一位法師,當時他專門給我開示過一段話,可那時的我又哪裡能領會到其中深義,現在我才算多多少少回過點兒味來了。記得當時老人家說:「心識敏快並非長處,就像一個鐘擺的功能並不在於它的快速一樣。」當時我曾問師父:「那鐘擺的意義又何在呢?」幾年過後,被自己的貪慾這根弦上緊了的我,在快速地擺盪於名利之間終感疲頓後,才總算明白過來,鐘擺的功能是在時刻提醒你生命之鐘的意義所在啊!
從此我便開始留心佛法。但由於未能遇上具緣上師,故而我對佛法的甚深理論幾乎是一竅不通。但「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道理,我想還是應該嘗試嘗試吧。故而這些年來一直瞪大雙眼攫取金錢的我,也開始學著放錢、學著佈施了。我想從自己最執著的環節下手,看看佛教說的放下身心世界後的通身自在是不是真的。如果放下錢財就能得到輕安與快樂,那麼佛教揭示的五欲聲色染污自性清淨;六識起心造境、妄為分別,並執為枷鎖的教義就應該是真理了。
於是,這些年來,我先後捐資給北京松堂臨終關懷醫院、蘭州麻風病院、拉薩孤兒院、北京兒童基金會及虛雲禪林之「慧日樓」、中國佛學院之教學樓等機構部門及寺院。
在這樣發心的同時,我可以把我做這些事情時的真實感受告訴給每一位朋友:那真是一種身心通泰的暢快!因為你把錢用在了最能發揮錢的用處的地方;因為從別人感激的目光中,你能體會到心心相印的真誠;因為你第一次當了錢的主人;因為你可以借此體會到「捨得」二字的真義:捨去枷鎖,得到自在與快樂。
在學佛的路上我就這麼邊摸索邊前進,而在2000年6月時,我的生活卻遇到了幾乎難以跨越的障礙。要在平時,我早就煩躁不安了,或者就用世間法去「以牙還牙」了。不過已受了幾年佛法滋潤的我,此次想到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再回中國的五台山去,到文殊菩薩的清淨道場上去靜思反省一下。
結果,這個決定後來被證實為是我這一生中最正確的一次幸運抉擇。因為在五台山,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看到了有關色達喇榮佛學院的一套明信片。其中有一張上面印著一位名叫晉美彭措的法王的相片。一看到這張法相,我的內心就像受到了一種極強烈的震撼,眼淚怎麼也止不住地嘩嘩往下淌。我並不是一個易動感情的人,而且也從不輕易相信所謂的神通感應,我始終覺得學佛應該是一件很平易的事。但就在面對這張非常平易的相片時,我的內心卻掀起了一點也不平易的波瀾。我急切地翻過明信片,我想後面一定會有與這位老人有關的話語。果不然,背後工工整整地印著他老人家非常欣賞的兩句古德法語:「虧損失敗自取受,利益勝利奉獻他。」
我終於明白我流淚的原因了。不可思議的緣分讓我在一段極壓抑的時光裡,遇到了照亮我未來人生道路的根本導師。在往後的日子裡,上師,還有這兩句偈子,就像一把手術刀,在我的心靈深處一點一滴地解剖著我的私心、我的貪執、我的愚癡。這種毫不留情的解剖,讓我漸漸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摧毀滅盡那掙扎、喘息、翻騰了幾十年的「自我」。
再後來的日子便是在加拿大與學院之間來回飛渡的。自從認識了法王、瞭解了學院,我發現自己的心境有了非常明顯的改變,特別是對上師的無限恩德體會得更加深刻。這種欣喜、慶快,讓我總想把一句古詩改頭換面一番:同是窗前梅花放,別有淨月便不同。今生能沐浴在上師的清輝裡,此生難道還會有比這更令人心曠神怡之事嗎?
我現在已有了出家修行的念頭。不過許多大法師都勸我說「佛法不離世間覺」,他們可能看我在現階段以在家身份能更好地弘法利生吧。我想這一切還是隨緣吧,但我實在不想再在五欲翻滾的世間油鍋中虛度光陰了。許多人可能會羨慕我的世間生活,但我最羨慕的卻是像上師那樣,過一種自利利他、自覺覺他、自度度他的充滿佛教慈悲、智慧情懷的生活。在我看來,不信佛法的人倒有可能是這世上非常可憐的一群人。我們可以沒有錢,可以沒有權,可以居無定所,可以食不果腹,但就是不能沒有智慧!愚癡才是這世上最可怕的犯罪!
讓我們都來羨慕智慧吧,並且最好都能追求佛法的智慧。如果這世上能有一輪慧日終日亮堂堂地普照一切,那我們何愁人間還會有黑暗?在佛學院近萬人的僧團中,我經常會看見一些五、六十歲才出家的漢族比丘尼,心態平和而快樂地領取學院每月發給她們的八十元漢僧生活補貼。每每看到這種景象,我的心裡就悄悄地湧起一股暖流。但願有一天,上師能給我剃度的想法不會再是一個夢想。
為了夢想實現的那一天,我還要繼續跋涉在這光明而艱難的旅途上。
車子快要接近瀘定時,明蘭也結束了她的敘述。看到一車人微微都有些睏意,我便打開車窗,讓江風徐徐吹進來。遠處的江面上,殘陽如火,燒得一江都紅彤彤的。想起明蘭在旅居國外期間,依然善心不退,又是在邊遠地區創辦救助失學兒童的小學,又是為五台山佛學院興建電化教學設施,同時還能聞思正法且保持正知正見,這些對於一個拖家帶口的女士來說確非易事。
正想到這裡,明蘭又一次悄悄問我:「堪布,我還是想出家。到學院後可不可以明天就給我落發?」對她的要求,我一點也不陌生,因一兩年前,她就萌生過這個念頭了。正要回答她時,她那個可愛的小女兒卻著急了。小孩子一個勁地向我使眼色,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看著她那著急的樣子,我不禁失聲笑了出來:「怎麼,捨不得媽媽嗎?」「小朋友都有媽媽,要是媽媽留在這兒出家,我一個人回到加拿大生活得多困難呀!沒人管我,沒人給我梳小辮,您可千萬別開許呀!」可能是受媽媽學佛的影響吧,小小孩子竟會用「開許」二字。她見我還在笑,就更加起勁地對我說:「您暫時別開許,行嗎?我在加拿大也學佛,等我長大了、學成了,請您到加拿大弘法,那時我一定會同意媽媽出家,行不行呀?我想我們完全有這個能力,我們全家原先就打算在法王已去過並讚歎過的夏日親城裡建立一個密宗道場呢。怎麼樣,堪布?」看著她的緊張樣,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恰在此時,橫亙在江面上的瀘定橋出現在了眾人眼前。大家的注意力全都被它吸引走了,我也只好暫時放下了這段因緣。不過我想,也許有一天,這樣的緣起會真的得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