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一生順利,無論是事業,還是個人家庭,都可謂圓滿、平安、吉祥。以世俗眼光來看,這當然是好事,是所謂的「命好」。不過有時我卻認為,以佛法來衡量,非常富裕、非常順利的人倒是值得同情與可惜之輩,因為他們不懂艱難困苦為何物,故而對一片歌舞昇平之俗世很難升起出離心。而對一個真正學佛的人來說,沒有了真實無偽的出離心,學佛就絕不可能有長足進步。都道是「平安是福」,有誰又能體會得到福乃禍所伏?更有誰能明白這福禍互倚互伏的背後,都是無常這只無情的手在操縱?邪見重的人,在對佛法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可能會說:「難道佛教希望人人都貧窮不堪、困苦無邊嗎?」對此,我只能說他們根本不懂繁華背後「苦」與「空」的道理。正是在這個層次上,我們說痛苦人生實在是教會我們放下幻想、放下對現世執著的最好的老師,如果你能夠不被它壓垮,並超然於困難之外的話。
曹良波恰恰就是在困頓的生活中體認到了佛法的妙處。他通過父母的疾病纏身、家庭的數數變故,終於對這個世界人生有了一個清晰的認識。世俗所謂的「命不好」,反而成了他走向解脫的一個最大助緣。
近代著名畫家豐子愷先生在廈門佛學會時,曾結合近代高僧弘一大師的生平對人生作了一個總結,他將之分為三個層次:一是物質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所謂物質生活,指的是衣食住行。精神生活指的是文學藝術的修養。而靈魂生活則指的是一個人的宗教信仰。不論古今中外,不分東西南北,幾乎人人都得在這人生的三層樓上找到自己的定位。對我個人而言,也同樣經歷了一個家庭、藝術、信仰的人生三步曲,在從艱苦的物質環境深潭裡跋涉而上時,在藝術的斑斕而詭譎多變的幻彩浮沉中,在靈魂的痛苦而堅忍不拔的上下求索中,我一步一步逼近豐子愷先生所謂的人生最頂峰。偶爾佇立於路途中間,回望這近三十年的人生軌跡,雖談不上征途漫漫、萬水千山,但在這並不算遙遠的途程中,我依然飽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
我出生在湖南省郴州市附近的一個小山村裡,那裡群山環繞、綠水緩流。一到春天,漫山遍野便開滿了火紅的杜鵑花,還有各種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仙卉。記得小時候,我基本上是在動物們的陪伴下度過的:河裡有娃娃魚,山溝裡有穿山甲、小野豬,田野裡飛滿了蝴蝶,還有小蜻蜓……生活環境使我無法像城裡小孩那樣逛植物園、動物園,但我深感慶幸的是,我本身就處在自然園中。這世間難道會有比天地間的造化神秀更渾然天成的景致嗎?
也就是在這樣美麗而和諧的自然環境的懷抱中,我養成了愛好繪畫的品性,我是多麼想用手中的油彩,哪怕是筆,去把大自然的萬千風情描摹在紙上,印在心裡啊!於是,家裡的牆壁、門、窗,甚至地板、被面上都留下了我的「墨寶」,我把自己對天空、對大地、對小鳥,乃至對未來的所有或清晰、或朦朧、或濃烈、或淡然的夢想、感情、思考(儘管那時的我很膚淺,但卻有著永遠無法重複的童真),統統融入了那些以木棍當筆,以清水為顏料的「作品」中。有時我甚至想,要是自己長不大該有多好啊!
但就像冬去春來、花開花落一般,我也同樣得經歷成長的歷程。而在這一過程中,我漸漸感受到了人世間的多種缺憾,也漸漸體會到了我其實永遠無法與自然合一。那麼狂熱的繪畫愛好,其實就是對這一缺憾的延伸與彌補:借助畫筆,我想永遠留住那打動自己心靈的自然的瞬間美麗!借助畫筆,我想複製出自己的情感與自然共鳴時的情景交融!
感悟著大自然的四季更替,也目睹著周圍人們的生老病死,從單純快樂的童年,我就這麼溜向了十六、七歲的花季。如花的歲月、如歌的年齡,但我卻不得不在這樣一個浪漫的季節學會面對沉重、冷酷的現實:我必須走出儘管燦爛,但卻貧窮、落後的農村,考上大學便是通達這一目標的唯一途徑。
認清了現實,剩下的便要靠自己的努力。但就在我上了高三正準備全力以赴迎接高考時,家裡卻連續發生了一連串的變故。先是父親突患突發性耳聾,接著又是母親罹患白血病。隨著父母的相繼得病,我們這個家立刻垮了下來。父親只是一位鄉村教師,收入微薄。他到省城看病、吃藥幾乎花去了家裡的所有積蓄,但病情絲毫未見好轉。母親的病更是嚴重,她體內的血液只有正常人的三分之一左右,就這樣還會經常失血。她每天晚上的痛苦呻吟,讓我和弟弟往往徹夜難眠。有天半夜,母親突然全身抽筋,痛得暈死了過去。連鞋也來不及穿,我就光著腳背著她向醫院跑去。在崎嶇的夜路上,我的心難受到了極點,為母親也為自己。後來到了醫院,醫生說母親恐怕活不過兩個月了,我當時的反應就是想聲嘶力竭地大哭一場,哭出我心中的所有壓抑與哀傷。
母親則艱難而又平靜地對我說:「我不想再看病了,生死由命吧。這些錢留給你上大學吧……」
由於家庭的這種種變化,我原本開朗的性格變得十分內向起來。在高中三年的生活中,我幾乎從不與人接觸,與最要好的同學也沒說過幾句話。外面的世界似乎已離我越來越遠,只有黑暗的畫室才是屬於我的靈魂空間。三年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裡,我幾乎每晚都是一點以後才一個人沿著黑暗的鄉間小道走回家。但我一點也不覺得苦和累,因為我心裡非常清楚,只有這樣,我才能從痛苦的生活當中解脫出來!為了這個家庭,為了父母的期望,還有我自己的理想,我沒有任何退路,必須考上大學。
記得高考的那幾天,母親病得很厲害。但她還是從床上掙扎著爬起來,扶著床柱,硬是從蒼白的臉上擠出幾絲微笑。她顫巍巍地說:「別為我擔心,好好考試去吧!」
那天飄著濛濛細雨,天空異常灰暗,就如同我的心情。母親的話時時在我耳邊迴響……
也許是母親對兒子的期望,或者兒子回報父母的誠意感動了上天吧,1993年我終於考上了蘇州大學藝術學院。一聽到喜訊,父母的病情就好了一半,從此家中又出現了一線生機。
但當兩年以後弟弟也考上大學時,家裡又陷入了嚴重的經濟困境當中。
印象當中,每次寒暑假回家的時候,見到父母的臉上總是掛滿笑容。其實我心裡太明白了,他們過得實在是太苦太苦了。我知道父母寄給我的匯款單上,筆筆錢都是從他們的血汗中省下來的,他們幾乎從不吃葷菜,頓頓都是紅薯、青菜。於是在大學裡,我也養成了餐餐都喝白菜豆腐湯的習慣,以至於每回還沒走到賣菜的窗口,打菜的師傅就已把湯舀好盛在大勺子裡了……
在艱苦中生活,在生活中思考。當越來越深入地走入藝術之海中以後,我於不經意間卻發現了這麼一個事實:我非常喜歡的唐代詩人王維,他的繪畫及詩作當中竟然充滿了禪意與禪味。特別是他的禪意畫,更是用一種淡淡的水墨渲染了平遠、疏曠、清淨的心態與境界,這引起了我對佛教的極大好奇。再往下翻閱藝術史,我驚訝地發現,白居易、柳宗元、杜牧、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陸游、董其昌、朱耷等等等等,及至近代已降的梁啟超、徐悲鴻、弘一大師、豐子愷等文人騷客、藝界名流,皆對佛理有著很深的瞭解。也即是說,如果抽去他們作品中的佛教思想與因素,那他們的藝術風格也就不存在了。
當站在一個更高的制高點上去縱覽藝術時,我更是驚訝地發現,從東漢時期佛教傳入我國以後,兩千餘年間,佛教已滲入了中華民族的人格架構的底層與華夏文明的深深底蘊中,成為中國人精神生活、文化生活,乃至物質生活的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無論是在社會生活的哪一個方面,還是僅就藝術當中的建築、繪畫、詩詞、小說、戲曲、書法、服飾等等方面,我們都可以看到佛教文化無處不在的影響。瞭解得越多,我的疑惑也越多:為什麼在我以前被動接受的教育體系中,佛教這一塊幾乎是個空白呢?這麼明顯的事實,當我一旦親身進入中國藝術史後便馬上可以發現,而某些歷史教科書的編者們,乃至主流話語的發出者們,到底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對佛教與中華文明之間的關係視而不見,並試圖使廣大的接受教育者們也視而不見呢?
那時儘管我已從藝術史中瞭解到了一點佛法滲透的影子,但我還從未想過要系統地去鑽研佛經。只是因為聽別人講練氣功可以治病,便也主動、自覺地加入了練功的行列。當時我對佛、道、氣功等種種概念內裡的精義幾乎是一竅不通,還常常把它們混雜在一起。我那個時候一門心思就想,母親的病吃藥不見好,也許教她練練氣功會出現奇跡。於是我便把辛辛苦苦打工掙來的錢全拿去交了學費,勤奮地練起氣功來。有一陣子,我甚至能辟榖七、八天,且身輕如燕。但儘管為別人看病很準確,卻從未讓母親的病有所起色。這令我很是失望茫然,到底媽媽的病根在哪裡呢?
有一天在學校的花園中,我突然聽到空中,也可能是自己的腦子裡,忽然傳出一陣陣「佛、佛、佛」的聲音,這讓我大惑不解。但不管是幻覺也好,還是真實的聲音也罷,我當時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去深入瞭解這個「佛」了。
因緣的確是不可思議,當我才動了這個念頭,恰好就遇到了我們學校一位剛剛從四川色達喇榮佛學院回來的季老師。他與我偶然相逢後,便很熱情地給了我很多開示及學院的一些法本。他說了很多,但我至今還念念不忘的就是這麼幾句:「父母的病乃往昔所造殺業的果報成熟所致,非醫藥能根治。只有發露懺悔,不殺生且多行善事,特別是多放生,多祈禱大悲觀世音菩薩,才能指望病情好轉。」他還給了我兩張晉美彭措法王的相片,要我好好頂禮、供養。
這年的暑假我回家後,便畫了一幅觀音像,要母親多多祈禱,且力戒殺生。那時的我依然對佛理不是特別瞭解,與其說是通過聞思而對佛菩薩產生正信與定解,不如說是出於救治母親的願望來得更貼切。我幾乎已嘗遍了各種醫治母親疾病的中西藥方、民間單方,但都不見效,觀世音菩薩現在已成了我的唯一希望。每當我日後再想起當初祈請大悲觀世音菩薩的這一幕時,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淌。因為沒過多久,奇跡終於出現了:母親的病漸漸好轉,面色也紅潤了,飯也能吃得下了,以前走幾步都會暈倒,而今幹起活來從早到晚一點兒也不覺得累。現在每當我給家裡打電話時,聽到母親神清氣爽的聲音,我都興奮不已,我似乎能想像得出電話那頭的母親,那滿臉喜氣洋洋的飛揚神采。
幾年的心病終於像石頭一樣落了地,我的臉上從此出現了笑容。
家庭的變化終於從根本上堅定了我的信仰,我開始認認真真地向佛法寶山探路取寶了。上大學時我就迫切渴望著有一天能到雪域藏地去親身感受一下,一方面磨練自己的心志,一方面探索人生的真諦。這個因緣在大學畢業的兩年後,終因一個奇特的夢而成熟了。那是一個非常清晰的夢,敘述這個夢絕非表明我對這些神異之事充滿好奇,我只是想再次表達對不可思議的因緣的感歎。在夢中,我來到了一個到處都是小木屋的山谷。一個老者帶我參觀了各個地方,只見四面群山圍繞,只有西南方向有一條通往外界的出路。我還碰見了五個身高比山還高出一倍的巨人,他們各個相好莊嚴,跟佛陀的臉型一樣莊嚴、圓滿,且長得一模一樣。當時我心裡一點也不害怕,就這麼跟著老者一直來到了北面的一個山坡上。有很多人在那兒跏趺而坐,好像全都在唸咒,一個挨著一個,把整座山都坐滿了。後來我就跟著老者來到了一個很寬、很長的兩層建築物上,老者向我指了指西南出口,恰在此時,我醒了……
夢醒之後,我感到最讓自己震驚的一點便是:那個老者與相片上的晉美彭措法王一模一樣!
幾天之後,我就從南京出發向喇榮佛學院進發了。
當到達佛學院之後,我驚訝地發現,學院的情況與我夢中的景象幾乎不差分毫。當時大喇叭裡正傳來法王念誦回向偈的聲音,原來這裡幾天前一直在舉行觀音九本尊法會。親身的體驗讓我從此就把根紮在了這裡……
幾年過去了,這些年的聞思讓我改變了許多。對於藝術我越來越失去了評價的熱情與創作的衝動,我只知道生活本身就是藝術。瞭解、體悟生活的過程,也就是藝術的創造過程,如果人們都拋棄了煩惱與我執,那麼展現在你面前的一切景象都將是最完美的藝術。
只有佛法,才可以讓我們詩意地活著!
有時想想在城市的空間下,侷促不安地生存著的我的那些朋友,想到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母,想到越來越多被侵奪的田園風光,我就按捺不住地對豐子愷先生的論調歎息不已:人類經歷了幾千年的發展物質生活的艱辛努力,經歷了幾千年的創造精神文明的漫長歷程,當我們已邁入21世紀的門檻的時候,未來的路又在何方呢?
我曾狂熱地喜歡過各種各樣的現代派藝術,當時也許是它們光怪陸離的表象非常暗合我那顆急需發洩的心靈吧。所有社會上的失序、墮落、腐朽,在一個敏感而又弱小的靈魂看來,當你無力去改變現存的這一切物質、精神的壁壘時,唯一的宣洩途徑便是在語言上、在文字上、在畫布上、在舞台上……去以種種偏激而扭曲的怪異方式來撫平自己心頭的不平衡感了。
但佛法讓我超越了這一切形式上的反抗階段。其實現代派的出現,已然為人類社會的精神發展敲響了警鐘:看來我們的精神文明真的是有些到了窮途末路的階段了!是繼續以怪誕的方式呆在二層樓上轉來轉去,還是以信仰為突破口更上層樓?我想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思索。
我當然也有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去認識心性的本然、清然、明然的狀態吧,去認識體悟物我同一、天人合一、主客兩忘、不落言詮的思想境界吧。那既是藝術的極致,也是佛法對人生地揭示。
人生三步曲,曲終散罷之後,是淒涼一片的幻滅,還是自在安詳的無為無事?
以佛法為依怙、為準繩,我相信我用一生作守候,一定會迎來一個圓滿的結局。
我一直在心裡認為曹良波是個非常有藝術感覺的人,他的文化層次與鑒賞品味都較常人為高。他創作的藝術作品,從人物畫到山水風景畫,從佛教繪像到世間風景描摹,都很有品味與格調。最關鍵的是,自從學佛後,他偶爾揮就的作品便都注入了一種讓人言說不盡的生命力與居高臨下的縱覽人生百態的清遠、透徹感。我想這種凌駕於畫筆之上的從容與自在,應該得自於佛法賦予他的高瞻遠矚之胸襟與思維方式吧。
現在的曹良波已不再是幾年前那個愁容滿面的小伙子了,聞思日久已讓他對佛法有了一定相似的正知正見。如今在很多知識分子前,他都已有把握說出他對人生、藝術、佛法的穩固而不移的見解,有緣者不妨當面與他切磋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