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有一天,整個喇榮雲霧繚繞,漫山遍野的霧氣當中時不時飄落一陣陣毛毛雨。接近傍晚時分才見雲開霧散,此時在遠遠的南山上空驀地出現一道彎彎的彩虹,山谷當中也傳來了布谷鳥的歌聲,一戶戶小木屋的房頂上開始升起裊裊炊煙。當一派平和的春意盎然的山居圖畫悠然浮現在眼底時,作為一名凡夫,我的心也隨著外境的轉變而舒暢起來。
一邊沉浸在四周新鮮清涼的空氣當中,一邊在準備翻譯無垢光尊者的《讚頌寂靜聖地文》,戒光恰在此時敲響了我的院門。
這個戒光平日裡頗給人一種英雄好漢的印象,他身材高大而又壯實,再加上人又比較胖,往那兒一站,還真有幾分威儀。這次他是來向我請教幾個問題的,回答完他的問題,我又特意詢問了一些有關他出家的問題。望著對面山頂上的那道彩虹,戒光語氣平緩地向我敘述了起來。
我是唐山人,十一歲那年,在唐山大地震中我跳窗才得以逃生。在震後重建家園的過程中,我又搬磚石又和泥巴還蓋房子,以致瘦小的身上到處都是纍纍傷痕。很小我就領略了大人們常說的那種戰天斗地的景觀,但我並未感受到任何樂趣。震後的大地雖又被人們重新踩在腳下,但藍光閃過之後,那房屋倒塌、家破人亡的一幕幕淒慘景象總讓人難以忘懷。在這樣巨大的災變面前,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的渺小與無力。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的性情也變得內向而暴烈起來。平日我不大擅長言辭,只願獨自思考,並特別喜歡閱讀歷史著作以及名人傳記,還常常因此而為古人感傷不已。不過我對於做功課、考大學卻總是提不起熱情,我最感興趣的,便是想解開那些長期以來一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很多關於人與自然的難題。如:活著是為了什麼?這世上存不存在一個終極真理?若不存在,為何還要依法行事、依理待人,而不可胡作非為、任意妄動?若存在,它又是什麼內容?為什麼人們不去依循?諸如此類的問題總是翻來覆去地盤旋在我的腦海,長久地揮之不去。
高考結束後,很自然地我就知道自己不會榜上有名。於是在技校學習了兩年後,我便進入了唐山鋼鐵公司第二煉鋼廠,成為了一名澆鋼工人。後來,一半是因為工作形勢所迫,一半是我深感知識太過欠缺,1987年時我又考上了東北工學院的本科函大,在鋼鐵冶金系自學五年半後終於拿到了畢業證書。
應該說我在工作中的表現還算出色吧,我一直是公司連鑄技術行業舉足輕重的技術骨幹,以致後來出家一個月後,單位領導還和我弟弟專程來到喇榮,勸請我回廠繼續工作。在讀函大期間,我組建了溫馨美滿的小家庭,愛女也於兩年後降生。接著我們又擁有了兩套住房,家電也相繼置備齊全。我們夫妻感情篤深,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早在中學時代,我的數學與物理成績便十分出色,當時甚至產生過要用推理的方法推演出宇宙終極真理的想法,當然這是不可能達到的。對於物質的組成、物質運動的規律、物質與意識的關係問題等等,我都產生過不少疑惑。通過思考這些問題,我受到了很大的啟發。參加工作後及上函大期間,我對這些問題依然沒有淡忘,並逐漸發展到要為此考查參訪和親身體驗的程度。我翻閱過大量的資料,拜訪過基督教、天主教的信眾,還走訪過許多道教傳人、氣功大師及具特異功能者等等。這樣做的結果雖然並未能解開我的疑惑,但收穫也確實不小。這些經歷讓我對人生問題有了更進一步的深層思考,也讓我越來越想弄清楚人真正的生活目的與生活方式。後來當我有幸讀到米拉日巴尊者的傳記時,當時,我便深深地被這位藏傳佛教的大成就者悲壯動人的苦行證道故事打動了,尊者的智慧道歌更是震撼了我的心,把我多年來的諸多迷惑幾乎掃蕩殆盡,甚至還讓我心中萌發了去親自實證一番的念頭。有位學佛的同事此時又趁機送來《金剛經》及《六祖壇經》讓我參讀。第一次看完後,自我感覺似乎有所領悟,可以後再讀時又感到越看越弄不明白,即使查遍佛學辭典與各類資料也是枉然。這時我才發現,其實自己以往是太過於自信與自傲了,然從本質而言,我根本就沒有什麼真正的智慧。這讓我第一次感到了佛法的深邃與不可思議。我想若無明師教導、指點,恐怕我連經論的一個字、一句偈頌都無法理解,更談不上什麼實證了。
1996年夏,有位居士到唐山開講《六祖壇經》,我便逮著這個機會認真聽聞了一回。初次聽人講法,當然有很多地方讓我感到很費解,但頭一回聽講的那一夜卻讓我徹底失眠了。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之時,冥冥中似乎總聽到一種奇妙的聲音在耳畔不斷地輕聲呼喚,就像是慈父在暗夜中呼喚走失的愛子快快回家、回到父親的身邊一般。我突然感到自己有一種像走失在無邊曠野中的孤獨與恐懼感,同時也猛然醒悟到,父母妻女其實也同我一樣在暗夜裡盲目地摸索、掙扎,不知道何時就會突遇猛獸深淵,我自己也不知何時就會突然與他們分手於黃泉。但我深愛著他們,而越是這樣便讓我越發感到在生命短暫的情況下,應立即開始尋求令自他永久安樂且永不分離的最佳方法。這時我隱約感到,唯有偉大的佛陀才擁有真正博大深廣的慈悲和愛心,才能夠真正救度我們,使我的心願得以實現。也就是從那夜起,出家的念頭開始佔據了我的腦海。
說到這裡,我還要深深地感謝我的母親。母親不但自己崇信佛法還帶領我們全家祖孫三代同去北京法源寺皈依了三寶,求受了三皈五戒。一直行持念佛法門的母親認為,學習佛法是個好事,佛教提倡的「諸惡莫作,眾善奉行」的教理對個人、家庭和社會都有益處。但她總認為我好好念佛就可以了,不一定非出家不可。我當然理解她的內心,她其實是不捨得寶貝兒子離她遠行。愛人聽說我想出家後,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彷彿時間在我倆之間已然凝固一樣。末了她哽咽著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但你能不能等女兒十八歲以後再出家?她現在還小……」「你別當真了,我只不過開個玩笑。」看著她難受的樣子,我只好以謊言來安慰她,不過在心裡我卻一直在暗自傷痛、暗自鬥爭。的確,作為廠裡的技術骨幹,工作也無法讓我脫身,在大家心目中,似乎不能沒有我的存在。但我總在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突然死去了,他們又會怎樣呢?其結果肯定是:地球會照常運轉,他們也還要如往日一般地正常生活、工作下去。但我自己的生死問題恐怕就欲罷難休了。
雖然做不通家人的思想工作,但心中的目標卻不曾改變。最後經過反覆斟酌衡量,又遇恩師指點,一年之後,我終於來到了藏傳寧瑪巴教法的聖地——喇榮。
對於我的出家,許多學佛的居士和親友們並不理解。但我想雪域之行其實並未離開世間,只不過暫時離開了不利於聞思修行的環境而已。六祖惠能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這句話一方面指出了修行佛法不一定在摒絕塵寰之處,另一方面又並沒有讓我們不離開世間迷惑顛倒的言行。作為一個普通人,身處世間往往會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而造諸惡業,正如華智仁波切所說:若想世間生活和佛法修持兩全其美,就如同騎一匹馬卻要同時上山和下山一樣。這恐怕是不可能的,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
也有人說我:因為眾生皆具有佛性,智慧本來具足,並且有《大藏經》等眾多經律論典為指導,因此,不必一定要去依止善知識學法,更不必遠離家鄉、親人,花那麼多代價去吃苦。但是《華嚴經》中卻早已說得非常清楚:「譬如暗中寶,無燈不可見,佛法無人說,雖智莫能解。」如果沒有人講說佛法,雖有智慧之人也不一定能懂佛法奧義,更何況我們這樣的凡夫俗子。況且世間學問和技能尚需廣向明師學習,要想學好出世間的佛法智慧,又豈能不選擇上師、依止上師呢?自己學佛的一點心得體會已讓我感受到,只有聽受傳講,並得到具有清淨傳承的上師的加持,智慧方能得以顯現。同時,我們還必須認真思維法義,對佛法生起真正的定解,再依此定解去如理如法地修持,才能趨入戒定慧三學,真正使自心與佛法相融,從而證悟心的本性。
明白了道理,剩下的就要靠自己的精進實修了。修學佛法是一條漫長而艱辛的旅途,但我相信,漫漫征途上,一定會留下我一串串堅實的腳印……
聽完戒光的講述,抬頭一看,剛才的那抹美麗彩虹已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只見太陽正露出笑臉在山那邊靜靜地吐露光輝。她的光線正好打在戒光那輪廓分明的臉頰上,一種剛毅的神情恰好被烘托而出。我感覺戒光是一個很誠實的人,在千萬條縱橫交錯的人生交叉小徑中,這個誠實的小伙子選擇了出家這條道路。我覺得這種舉動已經能夠表明,在他誠實的品性背後已初步具有了一個智者的靈魂。
世間人無論他有無善根,往往一生都糾纏在數不清的家庭、工作、事業等等的煩惱之中,能不能斬斷這些葛籐是一個人修行能否即生成就的先決保證。很可惜,就我見到的大多數人來說,連金錢這一關他們都參不破,朝於斯,晚於斯,行住坐臥都不離「這個」。這樣的「修行」會有什麼打破生死的前景呢?錢都放不下,你還能放下什麼?口裡念著錢、手上數著錢的人們,不妨細細品味一下台灣著名女作家三毛在《錢錢錢》當中的一句話:「世上的喜劇不需金錢就能產生,世上的悲劇大半和金錢脫不了關係。」
漫漫人生征途當中,能否先從錢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如果一直向錢看,你會迷失方向的,而金錢帶給人們的打擊則是又恐怖又致命的。內心裡一直希望人們都能為真理而生存,不要輕易折腰在「孔方兄」腳下。記得我過去的一位同學曾對我說過:「我們在家人是為金錢而活著,煩惱極了,而你們出家人卻為解脫而活著,這真快樂。」
這句話請諸位斟酌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