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斷情緣


有一次在成都中央花園,正當我們一行人在花園的草坪上靜靜體味四周靜謐、祥和的氛圍時,兩個年輕的姑娘繞過噴泉來到我們面前。一見面她倆就要皈依、出家、取法名。詳細瞭解以後得知,兩個姑娘一個來自山東,一個來自東北。來自山東的女孩當時穿著一身藍套裝,黑黑的長髮披散在肩上,明亮的雙眸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那裡面蘊含著的樸實、誠懇。出家的事當然得另當別論,但皈依取法名的事我立刻就答應了。當時我手上正拿著一本書,一低頭就瞅見了「觀音」二字,於是兩個法名自然就有了著落:一個叫圓觀,一個叫圓音,那個來自山東的女孩就是圓觀。

後來沒過多久她們就來到了學院,幾個月後圓觀就出家了。兩年多來圓觀的聞思一直很精進,人也挺謙和。每日悄無聲息地跟著大眾一起聽聞經論、修身修心,你根本看不出她是一個畢業於山東曲阜師範大學英語系的本科生。對她而言,捨俗出家並非易事,一般人中又有多少能斬斷凡情羈絆呢?但就像我經常說的那樣,佛法的偉大就在於,當她真的走入一個人的心地中後,一切在外人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便都有可能在一個以佛法調伏了自心相續的人身上發生。

不信的話,就讓我們一起來看看圓觀的經歷吧。

我自幼隨姥姥生活,直到上小學後才離開。姥姥只是一個普通的勞動婦女,也不懂太多的佛法理論,但她純樸善良、樂善好施,一生與人為善。在我們家鄉,佛法並不興盛,只能聽聞佛名,難以見到法僧二寶,但姥姥的言行卻自然而然地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播下了學佛的種子。而且在姥姥年輕時,她就曾動過出家的念頭,只因慈悲幼子而未能如願。如今一生吃齋拜佛的她已年逾九十,但仍精神矍鑠地每日念佛不已。

時光飛逝,轉眼間我已到了十七歲。那年我被本省的曲阜師範大學英語系錄取了,從此成為了一名兒時就夢寐以求的大學生。記得上大學時,外系的同學都非常羨慕我們。想想也是,數學、物理系的同學每天有做不完的習題;生物、化學系的同學每天有做不完的實驗。而我們——英國語言文學系的同學,整天都可捧著一本外國小說看。剛開始時,我也曾半驕傲半鄙夷地對一臉羨慕之色的外系同學說:「知道嗎?這就是我們的專業!你以為看小說不頭疼啊?那得用全身心去體驗,多累人啊!」然而時間久了,便開始有些覺得小說所寫的怎麼越看越沒味、越看越無聊。因為我發現這紙上的情感終究難以力透紙背,它們全是千篇一律的情感造作,全是作家或天才或平庸的以假亂真。我倒是很佩服那些作家們,一生都在抱著一些大同小異的愛情故事翻來覆去地變幻給我們看。同時,我漸漸意識到,人的情感原本很蒼白,越是引無數作家競折腰地去描摹它,越是讓無數才子佳人墮淚紛紛地感懷它,就越證明了它的蒼白,所以人們才會添油加醋、塗脂抹粉一番,為的就是掩飾。

不再為小說的情節哭天抹淚後,我又把目光轉向社會科學及宗教方面的書籍。泛泛地瀏覽了一個大概後,我突然有了一個感覺:大概姥姥整天掛在嘴邊的什麼「緣分」呀、「因果」呀,可能的確是不虛吧。因為所有的書中,我唯獨對《六祖壇經》印象極深,而且沒來由地就想:「會不會有一天我也會出家專門精研佛法呢?」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山東德州市的某家銀行從事國際結算部門的工作。這時可能是福報現前吧,銀行豐厚的工資、獎金、福利待遇使我成為別人眼中的「白領麗人」。說「麗人」可能有點過分吧,不過周圍的同事倒是對我一片恭維,什麼「儀態端莊」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呀等等。這樣,我的身邊便很快聚集起一大群追求者。

但我想我一定會讓他們失望的。因為自從看《六祖壇經》而萌生出塵之志後,儘管自己對佛法大意一竅不通,但冥冥之中似乎總有一種聲音在提醒我,姥姥當初就是因為捨不下兒女才放棄出家念頭的。我並不知道自己的未來會怎樣,但至少暫時還是不要自我拖累吧。況且在我心中,婚姻並沒有什麼意義、樂趣。女人除了結婚生子、維護家庭外難道就沒有別的什麼立身之處了嗎?所謂「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倒也不圖什麼經天緯地之舉,但我總感覺自己的一生,特別是自己生命的潛能,應該不會在生兒育女方面來個大爆發吧?

但是一個單身女人在中國一個小城市的獨身生活,肯定是不會讓好事者們善罷甘休的,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強大的世俗壓力,家庭和社會都不允許我不結婚。看來要想不委曲求全就只能遠走他鄉了。於是我選擇了考研,到另一個城市去備考以躲開這閒言之海。

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開始了邊工作邊學習的生活。每日在賣力工作、點燈苦讀之後,夜對靜空皓月,總是不期然想到家鄉,想到姥姥。一想到姥姥,便想起她天天念誦的「阿彌陀佛」聖號,於是,一種久已淡忘但又始終隱藏心間的佛教情結便悄然浮出了……

再把佛經拿出來看,一種從未系統接觸過的嶄新人生態度、世界觀、宇宙觀,便以令人目不暇接之勢向我湧來。有些措手不及,但苦空無常之理頭一次算是深深地在我心中紮下了根。

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之日,在我也像是自己回歸佛陀教化下的大家庭之始。這該是怎樣的一個不可思議的緣起啊!一位居士告訴我,一個從四川色達喇榮佛學院回來的出家人在她家,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不但去看了,而且還正式皈依了三寶!個中因緣我也說不清楚,反正總的感覺是:一看到他那一身我從未見過的紅色藏傳佛教的僧袍,我就禁不住在心裡感歎道:太熟悉、太親切了……

從此我開始真正聞思起來。

記得在看了福建莆田廣化寺印行的《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經》後,我生起了很大的信心。為將法雨遍佈,我將此經咒廣傳親朋好友。結果有兩人原先患有很重的疾病,在依法修持後竟都取得了非常明顯的驗相。原想與他們結個善緣,沒料到受益最大的最後還是自己,因我的信心從此更加增上了,便天天按經中規定的儀軌持誦起大悲神咒來。

有一段時間,我還經常把《金剛經》中的「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等揭示般若甚深空性義理的話放在心上、掛在嘴邊,當作揭示人生無常、夢幻空花的一個座右銘。熏習得久了,有時真的是對名利地位、世間享樂視若浮雲了。端起一碗飯我就在想:「是誰在吃它呢?如果是我在吃,一口氣上不來,我又跑到哪裡去了呢?如果不是我在吃,又是誰在吃呢?」不僅如此,每當撕下一頁日曆,我就會問自己:「如果無常此刻就降臨,我做好準備了嗎?」

越是照佛法的義理思維,越是感到人生太難得、佛法太難聞了。我真的是越來越搞不懂世間人了:難道你們的靈魂就已麻木到根本感覺不出生命每天都在無意義地流逝,我們的壽命也因之每天都在無價值地縮短嗎?

不為探求真理,生存於此世間又有何益?

1998年的春節,我一人來到了觀音菩薩的道場、四大名山之一的琉璃世界普陀山。在這裡,千步沙的細軟令我心曠神怡;大海的潮音讓我徹夜難眠,在它力敵千軍的澎湃之中,我的心帆一次次鼓蕩而起,在這海天佛國縱橫游弋。特別是在看到出家人調柔寂靜的生活後,內心的長久癥結被再次觸動。我仔細地思考了一番這個問題,覺得既然已感到留戀世事凡情無義,那為何不乾脆快刀斬亂麻,一把拔去這情緣之草,再不要讓它在心頭蔓延呢?也許我這一生沒遇到過什麼挫折,涉世也未深,當違緣到來時,可能自己出家修行會碰到很大障礙。但我想,假如一個人真的生起了出離心的話,那他一定會在厭離五濁惡世的情感催逼下,必定精進聞思修、護持正念,不懈地對治煩惱,而不可能在散亂中度日。特別是在一位具德上師的指引下,他這種無偽的出離心一定會被上師調化成證道成佛的菩提悲智。

那麼我對這個世間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還有哪些塵情凡緣足以讓我為之退失無上菩提心並心甘情願地沉溺六道輪迴呢?以前讀《楞嚴經》時就曾發心出家以求償還無始宿債。如果再蹉跎猶豫,舊債未還,新債又來,我一個小小女子在生死面前能擔待得了嗎?

輪船漸漸駛離了普陀,我的心還在觀音像前徜徉著。低頭一看,正見一道道輪船駛過時劃出的波浪、浮泡。腦海裡倏地一下就浮現出《金剛經》的尾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腦子裡正想著這首偈時,天上突然降下萬道陽光,抬眼一看,原先霧濛濛的天空此刻雲蒸霞蔚,放眼一望,只見雲開霧散日正來……

1999年藏歷正月,我終於按照自己的心靈之約,如期奔赴了色達喇榮佛學院。

在這聞思了一段時間的經論後,我下定決心在這裡出家修道了。如今我在學院每天都暢遊在佛法這深廣浩瀚的慧海中,只恨自己不能一下盡飲其中之甘露妙味。同時也更加祈願更多之有緣人,特別是有一定人格基礎、一定分辨能力、一定知識積累的知識分子朋友們,也能跟我一道投身到佛教慈濟眾生的事業上來。

因為我總感覺,只有佛法才能讓我們「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有佛法才能讓我們最終對得起自己的一生。

圓觀在雪花紛飛的嚴寒時節來到聖地求學,並從此過上一種清淨聞思的生活。對做出這種選擇的人,我只能用「智者」二字來評議,而且我堅信他們也堪當這一稱謂。這些年來,圓觀一直在以精進心不懈修行,如果能持之以恆的話,我想她一定能成辦自己今生來世的最大心願——脫離輪迴生死苦海。

佛陀在《寶積經》中說:「智者隨功德,以此成諸事。」如果我們能隨順一切真正功德的話,那我們則可無事不辦。我們所見到的很多城市裡的年輕人,儘管也說修行、修心、聞思之類的話,但一到實際境況當中,碰到關乎感情、家庭、工作、錢財之類的糾葛,他們的「修行」便馬上轉入口頭學佛之列,心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地投入世間八法中。說實在話,城市裡濁浪滔天的紅塵景觀實在很難造就一個修行人,所以我才在心裡對圓觀的斬斷世俗情緣之舉數數生起歡喜之心。

有一首表達我自己喜愛寂靜生活心態的偈子,總是不由自主地就從心間流露而出:

忙忙碌碌人群中,無有修善之良機;前往寂靜山林中,精進勤觀自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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