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的魅力


在色達喇榮佛學院的漢族四眾弟子中,有一位精通四種語言(日、藏、英、朝鮮)、氣質獨特的比丘尼,她就是畢業於東北師範大學外語系的朝鮮族姑娘丹珍班瑪。丹珍慈悲善良,為人隨和,言談舉止溫文爾雅,給人一種非常親切的感覺。她的目光中還時常會流露出一種不隨波逐流的堅定與自信,也就是這種品性才使她得以在這雪域高原頑強地生存下來。

1998年,當時我的母親因病正在四川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住院。有一天,丹珍班瑪忽然手捧一束溫馨的鮮花,面帶微笑來到病房探望我母親。看到她來我不禁有些納悶兒,她不是去北京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到成都了呢?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略微低下頭說道:「姐姐已為我辦好了韓國國籍,她來接我去韓國時,我從北京國際機場偷偷跑掉了。我實在不願離開佛法興盛的藏地。」

我不加思索地問她:「這樣做你會不會後悔?」

她笑了笑:「上師,如果您聽了我的經歷,就不會有這種擔心了。」

接下來,她便開始娓娓講述起了她的學佛歷程:

雖然出生在中國這片土地上,但我的祖籍卻是韓國。我的父母都出生在南韓,後來因為朝鮮人民共和國被入侵乃至淪陷,我們全家才與許多鮮族同胞一道流亡到中國的延邊地區,所以那裡便成了我的誕生地。我的父親是一位教師,秉性正直,頗具一家之主的威嚴。母親則是一名典型的賢妻良母,性情溫柔。也許是由於父母遺傳基因所起的作用,我也養成了柔中帶剛的性格特性。

從小我就體弱多病,為此飽嘗了病苦的種種折磨。但幼小的我卻有著讓大人都驚歎不已的頑強承受力和忍耐力,每次生病我都不告訴任何人,只是獨自默默承受,最後還是因遭到父親的呵責而被送進醫院。七歲時,我第一次目睹了死亡,也品嚐了失去親人的悲傷。那次與死神直接遭遇的是剛剛出嫁才一年多的大姐姐,她因難產而結束了年輕的生命。當時她的女兒剛剛呱呱墜地,鍾情的姐夫則痛不欲生,母親也哭得死去活來,一家人都處於極度哀傷之中,這是多麼悲慘的一幕啊!自己的病與姐姐的死,使兒時的我便認識到人世間是痛苦的,從而也令我更加同情、憐憫那些身陷苦難中的人們。

隨著時間的流逝,當一家人從悲痛中慢慢解脫出來後,生活才漸漸恢復了正常。儘管全家仍過著溫馨和諧的生活,但是誰也不敢再提起故去的姐姐了。失去了一個女兒的父母對我們姊妹三人更加疼愛,他們雖然很愛孩子,但愛的方式卻截然不同:父親引導我們走上人生正軌,母親則從生活細節上處處關懷照顧。我不僅在嚴父慈母的愛撫中成長,更在姐妹情深之中充分感受到親情的融洽與默契。兩位姐姐對我的疼愛甚至超過了父母,她們處處體貼愛護、細緻入微地照顧著我。我能有如今的慈悲觀,它的最初源頭就來自於骨肉親情之間這種儘管範圍小,但卻同樣令人刻骨銘心的愛。

在愛的懷抱裡生長,又蒙受著愛的熏陶,這種溫馨的情感一直陪伴我到入學以後。讀書時,大多數時間我都是獨自一人暢遊在知識的海洋裡。也許是與生俱來的習氣吧,所有的東西中我最喜愛的就是書了,無論是假日還是佳節,我總愛捧著書看,因此,不愛表揚人的父親也悄悄對母親說:「這孩子將來肯定有出息。」書成了與我形影不離的好夥伴,而在這些好夥伴中,最受我寵愛的要算是有關品行方面的書籍了。那時我總愛將一些對自己有啟迪性的好語句抄在筆記本上,諸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順境的美德是節制,逆境的美德是堅韌,這後一種是較為偉大的;沒有單純、善良、真實,就沒有偉大;純潔的靈魂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反省是一面鏡子,它能使我們的錯誤清清楚楚地照出來……每當閒時打開本子去品味其中的含義時,便覺得這實在是一種最好不過的享受了,這些至理名言常常都會讓我產生受益匪淺之感。我還經常和當教師的兩位姐姐探討人生觀與世界觀的問題。有一次,當我看見「要散佈陽光到別人心裡,先得自己心裡有陽光」這句話時,就跑去問姐姐這句話的含義。教日語的姐姐說:「比如,我要教別人日語,首先自己必須有一定的日語水平。如果我對日語一竅不通,那怎麼可能向他人傳授呢?」我似乎有些明白,便對姐姐說:「我也要將我的善良、仁愛之心傳給人們,讓每個人都能擁有愛心。」姐姐聽後笑了起來,也許她當時是笑我的天真與單純,因那時的我才不過十二歲。

後來,將家安在長春的二姐將我接過去,所以高中、大學的七年我都是在長春度過的。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二姐夫,與知書達理、賢淑能幹的姐姐十分般配,他們的婚後生活也算和美,他們還為我提供了舒適安靜的學習環境。由於姑姑與我姐姐都是日語教師,再加上自己的語言天賦,我七、八歲時就開始學日語,初中時便可以與她們進行日語對話了,故而在報考大學時我自然地就選擇了日語專業,並於1987年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東北師範大學外語系的日語專業。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在我讀大學期間,姐姐的生活卻發生了原先誰也無法預料的變化: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一心忠愛的丈夫會有外遇!最後的結局只能是以姐姐飲泣含淚離開八歲的女兒前去韓國定居而告終。我一方面為姐姐的不幸而傷心落淚,然而另一方面最令我痛心的卻是尚未成年的外甥女,她可算是這場婚姻悲劇中最無辜的受害者了。

那時我已漸明世理,我已能感受到其實人人都需要愛,可能真正無私奉獻愛的人卻實在太少太少了。男女之間的情愛無論如何都必將以痛苦而告終,就算兩人情投意合、情真意切,一旦一方突然離世,那又將帶給對方如何的痛苦呢?以我的大姐姐與大姐夫為例,倘若雙方感情不和或一方不貞,那他們的婚姻之路走到半路就會分道揚鑣。如果一對夫妻沒有子女倒好,否則,離婚對孩子的終生都會造成嚴重的不良影響。父母對子女的愛可謂是無私而偉大的了,但仔細一分析,我們便會發現這種所謂的偉大之愛同樣也擺脫不了痛苦的本性。這可算是學佛之前我對人生諸苦的初步認識吧。

大學畢業後,我一邊在父親麾下的中韓合資公司幫忙,一邊準備赴日留學。那時我的志向還十分遠大,想先去日本留學,再去韓國留學,之後在日本或韓國定居。我雖早就視名利淡如水,但卻總想在事業上有一番作為,我夢想著能成為一名志士仁人,能將慈愛的思想傳播得更廣、更遠,這是我始終不渝的一個願望,對於它的最終實現,我也充滿了自信。

然而,沒想到的是,在這期間我卻不經意間就走上了一條不同尋常之路。一天,我隨手翻閱姐姐留下來的幾本書,突然看見了一本佛教叢書,信手打開,「佛陀的慈悲」幾個醒目的大字頓時映入眼簾。一氣呵成讀完全篇後,我居然被感動得淚流滿面,這種震動讓我不由得就開始潛心研究起佛學來。這不期然推開的佛學一扇窗口,卻讓我從此得以窺觀那如明月遍照千江一般的佛理。她不僅照亮了行人的夜路,而且還散發無限的清涼,驅除掉人們內心無明的燥熱。這其中特別吸引我的便是佛教中所提倡的毫無偏袒、毫無執著的慈悲心,這種悲心與我小時就一直嚮往的人生最高境界是多麼的不謀而合!而多年來的人生經歷已使我認識到依靠世間的一切情智都無法根本達成這一理想。現在看到了佛陀所指出的人生方向,這怎能不使我躍躍欲試地想在他老人家引領的菩提大道上暢遊一番呢?於是我便有了出家學道的願望。

我先是放棄了留學,這當然不可避免地遭到了父親的嚴厲訓斥。當我最終將出家的想法公之於眾時,毫無疑問,這必然會引起整個家族的一場軒然大波。平日通情達理的父親一怒之下竟然舉手打了我一耳光,而母親則不住地暗自流淚。我委屈地跑入房裡大哭起來,但我心裡卻很明白,父母這樣做是因為他們對我太執著了,我也不忍心讓他們為我難過,於是我不得不暫時放下出家的念頭。

1992年底,我去韓國看望姐姐,結果姐姐又向我展開了另一輪攻勢,只是她的方式比較婉轉一些。她帶我到最高級的飯店進餐;到最文明的學校參觀;到最繁華的超市購物;到最優雅的寺院朝拜……我知道姐姐所做的這一切無非是想讓我留在韓國,最後能跟她一起住在風光旖旎、環境幽靜的鄉村別墅裡。但已鐵了心學佛的我還是要對姐姐說:「姐姐,您不要費心了,如果說對這一切我毫不動心,也許您不相信,可是我所追求的的確不是舒適的物質享受。當然,假如我現在沒有學佛,也許我會留下來,因為韓國人的彬彬有禮、城市的一塵不染確實很讓我喜歡。可如今不同了,因為我已經學佛了,我心裡自有更好的精神追求。」姐姐深情地望著我說:「月玉,姐姐瞭解您,也尊重您的選擇,但在這裡也可以實現您的願望啊。只要您肯留下來,您的一切要求我都答應,您可以上韓國最好的佛學院去讀書。」「姐姐,韓國雖有佛法,卻不是很興盛。我想去西藏參學、求法。」姐姐一愣:「您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西藏那麼苦,您如何能受得了?」「我能。」「月玉,您說實話,是不是因為我所經歷的遭遇才使您產生了出家的想法?」「姐姐,我不是那樣消極的人。人們往往都認為女人容易一時衝動、感情用事,但您的妹妹是理智的。」我又笑著對她說:「姐姐,您知道佛教對我最有誘惑的地方是什麼嗎?那就是慈悲的魅力。」姐姐無奈地搖了搖頭:「真拿您沒辦法。」

在韓國小住兩個月後我又返回了家中。為了減輕母親對我的依戀,我毅然搬到公司裡去住。一次,母親來送午飯,把飯盒放在窗口她就走了。走到窗前,看到母親邊走邊用手擦眼睛的背影,我的淚水就忍不住地湧了出來。我在心裡默念著:媽媽,但願您能理解女兒的心吧。

一天,母親又來看我,她慈祥地對我說:「孩子,你想去就去吧,只要你快樂就行。」聽到這話,我一下子就撲到媽媽的懷裡,痛哭了起來。

1994年,我拿著父親讓我出國的一筆錢,去了趟拉薩。在那裡住了一年多,期間也開始了藏語的學習。姐姐知道後又專程從韓國趕到拉薩看我,那時我已決定要出家了。次年,在聽到色達喇榮佛學院法王如意寶的功德後,我便毫不遲疑地來到了佛學院,開始了正規聞思修的出家生活。

雖然住的是簡陋木房,吃的是糌粑酥油,但我的內心卻很安樂、很寧靜。我繼續深入研究究竟的慈悲與愛心,並且在日常生活中也慈愛地對待周圍之人。姐姐聽說我來到色達喇榮佛學院後,便立即飛抵成都。當有一天我聽到姐姐在院子裡用朝語喊我的名字時,不禁大吃一驚。趕忙衝出去一看,果然是風塵僕僕的姐姐。她一見又黑又瘦的我,眼淚也奪眶而出,我們姐妹倆抱頭痛哭起來。

姐姐無論如何也要將我帶走,最後我好說歹說才算暫時說服了她。但哪裡想到她回去後就開始為我辦韓國國籍,把一切辦妥之後就專門在北京等我。我想,作為一個資本主義國家的公民,像姐姐這樣拿出五六萬人民幣為妹妹辦國籍,這種情況恐怕在整個韓國都是首屈一指的了,如果再不去解釋一下就太不近人情了。於是我便到北京去見姐姐,並千方百計地向她解釋。最後姐姐只讓我說一句到底是去還是不去,當我說出「我不能去」時,姐姐立刻昏了過去。醒過來後,姐姐臉上掛著淚珠說:「算了月玉,我不勉強你了……」

也許很多人都無法理解我的抉擇,不過我卻可以告訴您,這就是佛法的魅力、慈悲的魅力。我捨不得離開慈悲的上師,也不願放棄聽聞密法的機會。

今天,我的家人全部都已僑居韓國,他們都在那裡日夜盼著我……

我早已下定了決心,此生無論我在哪裡,我都會把得自於佛陀的悲心與智慧廣為傳播……

聽完她這番富有感情色彩的歷程,我不禁也有些感動。我暗自思忖,她沒有出國實在是明智的抉擇,因為儘管國外的條件會十分優越,但對修行者來說,卻有種種聞思上的不便。相比之下,我還是覺得藏地確確實實才是修行的最佳聖地。

我經常都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今的時代裡,想游刃有餘於世間八法的徒眾可謂多之又多,而真正想入佛法之寶山去探奇覽勝的行者可謂少之又少。長此以往,佛法那永不磨滅的慈悲魅力又有幾人能領略到呢?

故而我才要真誠祝願丹珍班瑪,希望她無論走到哪裡,都不要離開具德善知識教授的甘露雨。這樣,她一生所嚮往的慈悲之花就會盛開得越來越鮮艷奪目,越來越芳香撲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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