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指見月


春暖花開的季節總能讓人的心情愉快起來,特別是在色達這樣一個冬天幾乎要佔去長達七、八個月光景的地方。當大地復甦、萬物開始吐綠的時候,遙望遠山近水那一片充盈綠意的大地,我就感到心靈的天窗似乎已經打開,春天的氣息源源不斷地撲面而來。

就在這樣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當陽光剛剛鋪滿大地的時候,從美國趕來學院參學、鑽研佛法的林明博士來到了我的同步翻譯室。林明博士從中國的北大一路「征戰」到美國的密西根大學,從學士學位到博士學位可謂過關斬將、所向披靡。不過從她臉上,你一點兒也看不到一般高學歷知識分子那種常有的驕矜氣。她人非常樸素、善良,對除真理以外的龐雜世事一點兒也不關心。聽到她說她對佛學院的聞思修氣氛非常滿意,我便饒有興趣地詢問起她獲取超世間學問的大悲智慧的過程。一邊聽著林博士對世間知識與佛法教義的分析,我一邊就在心裡感歎不已。一個女孩可以為了希求正法而不遠萬里到這裡來求學,這種精神不說感人至深,至少也是難能可貴的。

說起我的世間經歷,平心而論應該講是光明一片:我在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學習生物及生物物理學,獲學士學位後又前往美國繼續深造,並獲紐約大學生理學碩士學位,後來又在UniversityofMichigan獲生物統計學博士學位。可能很多人會羨慕我的高學位,不過說老實話,我個人卻從未以此為榮過。因為十幾年的東西求學史讓我深刻地明白了一個道理,你就是把學問做到「後後博士後」,如果不能瞭解生命的真相、宇宙的來去、人生存於社會的意義,那你即就是一個超級教授、超級權威,在我眼中也與路邊那些靜默的石頭、小草無異。人之為人,絕不僅僅在於披上人衣、人皮而已。否則所謂的「萬物之靈」又「靈」在何處呢?如果你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

那麼我又是誰呢?從名字上來看,我叫林明,但林明就是我嗎?「林明」只不過是一些筆畫的結構合成而已,它怎麼可能指認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個體呢?這個問題曾困擾了我很久,直到接觸佛法,特別是禪宗以後,我才算大概粗通了「不立文字」又「不廢文字」的「借假修真」之理。

也許由於父母都是科技工作者的緣故吧,我從小就對科學有著濃厚的興趣。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次我去觀看天文展覽,在驚歎於神秘浩瀚的美麗宇宙的同時,許多日後揮之不去的問題也悄然浮現於我當時尚顯幼稚的大腦裡。印象最深的便是看到宇宙的無邊無際後,我頭一次感到了平日裡總認為大得無法想像的地球,以及一直自矜為能創造歷史、改天換地的人類,竟都是如此的渺小與無力。想當初從北京到上海坐了近二十個小時的火車,我就感歎「我們的祖國真是地大物博、幅員遼闊」,一對比宇宙的時空動輒以「光年」計,我馬上就想到:「天哪,我們才能活八、九十歲!這太可怕了!這怎麼可能呢?」

小小的我不禁對人生的意義產生了一個極大的疑問,於是趕緊向在我眼中歷來高大、睿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父親提出這個疑問。和藹的父親以過來人的口吻諄諄教導道:「我以前也曾經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後來我不想了。」

「為什麼?」我有些疑惑不解,難道這麼重大的問題竟可以忽略不計嗎?

「因為人不能總想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否則我們該怎麼活下去呢?」

回到家,對父親的解答非常不滿意的我,又站在了穿衣鏡前。我長久地注視著鏡中自己的影像:這個人就是我嗎?我是誰呢?我打哪兒來?媽媽未生我之前,我在哪裡?是不是在空中飄蕩?我為什麼會是我父母的孩子?別人的父母為什麼做不得我的父母?……

正是對生命的這種窮追不捨的刨根問底,才讓我日後選擇了北大的生物系。但上了生物系,疑問非但沒有解決反而又有所增多,真是「剪不斷,理還亂」,這時有點理解鄭板橋的「難得糊塗」了。但我就是沒法糊塗,我總在想,數以百萬計的精子中,只有一顆能和卵子結合形成受精卵,這種碰撞過程看起來是十分偶然的。那麼,如果是這數以百萬計的精子中的另一顆和卵子結合了,媽媽生下來的baby恐怕就不會是我了。如果不是我,那會是哪一個林明呢?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所學到的越來越多的科學以及人文方面的知識並沒有撫平我心中的疑惑,有時我也不得不學著爸爸的樣子把它們漸漸淡忘,否則我可怎麼活呀?我不能終日總沉浸在這些令人困惑的問題堆中吧!

大二的時候,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看到了蔡志忠先生所畫的漫畫《六祖壇經》及一本介紹禪理的小書:《月》。第一次把它們看完時,我還不十分理解書中的內容,但我的眼睛卻為之豁然一亮:以世間的思維方式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答案的問題,可能在佛陀的思維方式觀照下會冰消瓦解吧。為什麼以前我從未想到、聽到、看到這種智慧的存在呢?是我的思路有問題?還是我所接受的教育有缺陷?儘管後來我從蔡志忠和《月》的作者林清玄居士那裡,進一步把目光又轉向了寧瑪巴的大圓滿,但我還是要感謝他們——他們的「指」並未讓我見月,但至少讓我明白了天上有輪明月,我應該自己爭取去看到並沐浴在她的清輝下。就好比我的疑惑並不能直接讓我得到答案,但至少它能提醒我應該找到答案一樣。

記得當初一翻閱這兩本書,我就馬上感到了一種閱讀的快樂,並深深地愛上了它們。一遍不懂,我就兩遍、三遍地看。漸漸地,我驚喜地發現,我可以逐步領會書中一些公案的深意了。並且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居然接受了一些故事的教育意義,開始試著改變以往的某些性格弱點。原本懦弱的我,在懂得了「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後,竟也開始學會「當下承擔」,以大無畏的勇氣和自信去勇敢面對人世的困難與挫折。既然我本是佛,只是妄想、顛倒、執著使我不能證得,因而不能現起大機大用,那我就應該努力放下一切包袱,去以無分別的量等太虛的心去包容一切、空諸煩惱,怎麼可以又再杞人憂天似的重新去「實諸所無」,把困難又牢牢執著起來放在心上、自我束縛呢?原本來去自在、無掛無礙,我又何必要給心戴上一副起識分別的虛妄眼鏡,再去給外物貼上好壞的標籤呢?「非風動、幡動,乃仁者心動!」這句話給了我極大的啟發,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在考慮如何才能不「心動」,又不如木灰土石一般死寂的方法。

這兩本小書慢慢地成了我的解憂良藥。每當我感到痛苦、迷茫之時,它們總能給我以安慰。我還把六祖那句「人有南北之別,難道佛性也有南北之別嗎?」貼在床頭,每每於夜深人靜之時都要細細品味一下這句話中包含的智慧與哲理。我多麼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親身感受到證悟的快樂呀!哪怕只要一瞬間讓我打開本來,見到本性,我也感到此生就算沒白來過。

接觸佛法越久,我對所謂的現代科技的種種理念、手段、方法的懷疑也日漸增多起來。特別是作為一名生物學和藥理學工作者,在看到動物在科學實驗中經受的種種折磨與痛苦,我不禁對自己從事的研究越來越反感。我不止一次地反問自己及同事:「誰給了人類這種權利去用無數動物的生命和痛苦換取我們自身的健康?這樣的健康是在堆積無數的白骨之上建立起來的,我們整天高喊的自由、平等、博愛,為什麼一旦涉及到人類自身的利益,馬上就演變成對別的生命體系的禁錮、專制、殘忍了呢?拯救生命為什麼以殘害生命為代價?你們整天養著寵物貓、寵物狗,又整天大劑量地毒殺小白鼠,卻又建立什麼寵物協會,下班後又去吃活生生的動物肉,這算不算假仁義、假道德呢?虛偽不虛偽?可笑不可笑?誰能做到同體大悲、無緣大慈呢?」每當這個時候,我的那幫外國同行們便全都目瞪口呆,他們看我的目光仿若天外來客一般。我不管這些,在內心深處,我早已把六祖的話改頭換面了一番後深植在心間:「物種有別,體性同一;遷流不息,甚可悲憫。自不檢點,後悔無期;佛性如如,快快證取。」

就這樣,我艱難地在一個越來越物化、越來越異化的社會裡堅持著我的探索,堅持著學佛,堅持著對所有困惑我的人生終極問題的思考。沒有老師,同道也很少,就靠自己的摸索、讀書、品味。我的這種學佛充其量只能算是學看佛書吧!但我依然很滿足,並感受到越來越多的快樂。終於在2001年的6月,帶著許多的不解,懷著對佛法的敬仰,我在各方面的因緣促動下,奔赴了中國四川色達喇榮佛學院。

剛一踏上佛學院的土地,那純淨的天空和幾位可愛的小覺姆就深深地打動了我。短短的幾天時間,我參觀了天葬台,轉了壇城,聽了上師們的傳法,拜見了許多學有所成、修有所證的大成就者。特別是在聽了一位堪布講的《入中論》後,我總算第一次從因明的角度、從意識的遷流不斷上了知了前後世存在的確切論證,這可謂是此行的最大收穫,它從另一個側面加深了我對輪涅諸法實相的瞭解。禪宗對「空有不二」的闡釋,在密宗對六道輪迴的解釋幫助下,得到了最完美的表述。從此,我對空性的理解又踏上了一個更高的台階。

令我十分驚異的是,我在學院拜見的這些高僧大德都讓我感覺是如此的平易與隨和,他們的智慧、自在、慈愛深深地吸引了我。這種吸引不是來自口若懸河的說教,也不是人們經常掛在嘴邊稱頌他們的神通奇跡,而是他們在日常舉止上所表現出來的謙遜、機智、從容,與處處發自內心的對別人的尊重與關愛,特別是他們對外境一切顯現的隨緣、自在、無礙和放得下的曠達胸懷。在與幾位堪布的交談中,我發現他們對世間科學知識有著廣博的瞭解。相比之下,那些沒看過一本佛經卻常常批判佛教為迷信、消極的所謂科學家們真是應該覺得臉紅,而堪布們倒是沒對他們說過一句誹謗的話!

在學院,我看到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今後不論我走到哪裡,我都會在靈魂深處常常回憶起我所接觸過的這些活佛堪布們的笑聲、幽默、慈悲、博學……我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對自己也對學院說:「我還會再來的!這次的告別只是為了再見!」

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麼?我是誰?我從哪兒來?……這些問題還是盤踞在我的心頭。不過與兒時不同的是,今天在來到佛學院後,我似乎已看見了佛祖那指月之手。我相信有一天,我終將會順著那手望見那輪美麗而皎潔的圓月……

正與林博士談得很開心時,忽然來了一個道友,通知我今天去開會。帶著遺憾的心情,我不得不終止了與林博士對佛法的交流。但她對生命的熱愛和尊重卻久久地印在了我的腦海裡。我想,真正有智慧的人都會關愛生命吧。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湯因比在他八十五歲高齡時說過:「我每天早晨6點起床,繼續研究生命的永恆性、精神與肉體的關係問題。我做出了許多結論,其中之一是,生命是永恆存在的。」因而我很為林明感到慶幸,在她二十八歲時,她就已經把目光轉向了佛教的生命科學論。聽她講,她今後的主要任務便是想將藏傳佛教與東方傳統人倫情懷中的愛與慈悲的力量結合起來,並將之弘揚到西方。這是一件了不起的行為,而且我個人感覺這個宏大工程的緣起也非常好。記得日本的日蓮聖者在《御書》中曾寫道:「日出東方照西方,佛法亦如斯。」歐洲共同體之父、已故的庫登霍夫‧卡列盧吉博士也表達過相同的意思:「偉大的思想就是起源於印度,歷經中國的……和平的、尊重生命的佛教思想。」

因而我們有理由相信,林明不僅自己會因指見月,而且也會帶動更多的西方朋友共同望見這洞徹生命的月輪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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