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垢淨光著
在人的情緒中,怨恨或仇恨,是最最強烈的一種負面情緒,也是最可怕的一種意念,這種情緒或意念,就像是一種“導向”,常常將我們導向不可測度的痛苦深淵,不只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別人!
在佛陀時代,有一天,有一個商人在路上不小心給牛觸死了,牛的主人,怕留下這條惡牛,以後將帶給他更多的麻煩,因此就賤價的將牛出售。
當牛的新主人買牛回家,走到半途中,來到一河邊,想給牛飲水,那知牛不但不飲水,而且突然凶性大發,又把新主人給抵死了,新牛主的家人,知道後不禁勃然大怒,立刻將這條牛殺死,然後挑到市場販售。
有一個農夫,貪著便宜,買下了牛頭。用繩子繫著牛角擔回家,半途中,因天氣炎熱,就將牛頭掛在樹枝上,然後坐在樹底下休息,哪知正休息時,繫牛頭的繩子不知何故突然斷裂,牛頭從樹枝上掉落,剛好打在農失的頭上,可憐的農夫,當場被打得傷重而死。
一頭牛,在一天之中,竟然害死三個人,這件不尋常的事故,惹得大家不禁紛紛議論著,後來消息也傳到了頻婆娑羅王耳中,他也覺得不可思議,想其中必有緣故,因此親自前往請教佛陀。
佛陀解釋說,在過去世,有三個商人,相約到外地做生意,為了省錢不住旅館,特地到一個老婦人家借住,本來雙方約定,要付老婦人租金,但到了第二天,這三個商人,趁著老婦人外出時,竟偷偷溜走了,等老歸人回來後,發覺了,非常憤怒,就追上去,要向他們索取欠款。
三個商人,因擔負著沉重的行李,所以在不遠的地方,就被老婦人給追上了,可是這三個商人,以為她年老可欺,不只賴帳不還,還用惡言惡語侮辱她,老婦人對他們無可奈何,只得憤恨的對他們說:
“你們這些無賴漢,欺負我年老孤單,你們以後一定會有報應的,今生我雖然奈何不了你們,等來生無論是否為人,我一定要報復,要殺害你們,以洩我心頭的憤恨!”
佛陀繼續說道:
“那條凶牛,就是這老婦人的後世,而同日被牛抵死的三個人,就是欺負老婦人的那三個商人!”
這個故事,不只顯示了因果的絲毫不爽,更顯示了怨恨的可怕,三個商人的行徑,固然可惡,但還不至於遭受殺身之禍的報應,而老婦人可怕的怨恨心,就像個毒咒,不止將自己咒進了因果報應的羅網,而且催促惡化了彼此本來還不算嚴重的因果關係。
因為怨恨,彼此注定了,將展開一場長期而難以止息的“冤冤相報”悲劇,而在這場悲劇,或即將接著上演的悲劇中,注定了將沒有人是贏家,因為怨恨的毒咒,一方咒向了別人,另一方也咒向了自己!
從前在浙江某寺,有一法號叫“含輝”的和尚,年約四十多歲,平日守戒律尚稱精嚴。
有一天,他到街上散步,剛好經過一家賣狗肉的鋪子前,想不到平日精守戒律的他,竟也經不起陣陣狗肉香味的誘惑,因而垂涎欲滴,頗有一吃為快之感。
等他回寺後不久,突然全身發熱,身上長起了十八個碩大的毒瘡,痛徹入骨,奇異的是,如果被別人看到他身上的毒瘡,痛苦還可稍止,如果遮蔽不給人看,那麼更覺痛入骨髓,好像要他以毒瘡來警戒世人似的,他雖遍請各方名醫,但皆束手無策。
到這地步,含輝和尚自知必是前世冤孽做祟,於是忍痛跪在佛前,以求懺悔,並虔誦金剛經。有一天,午睡醒來,在恍惚中看到十八個沒有頭的軍人,對著他說:“你還認得我們嗎”和尚答說不認識,那群無頭的軍人接著對他說道:
“你在前世曾做金朝帶兵的統領,而我們都是你的屬下,你曾命令我們固守某山頭的隘口,但其中有兩士兵不守軍律,在山下遇到一少婦踽踽獨行,就予以強暴,少婦哭告其夫,其夫因此向你怒告,但你沒有詳查是誰犯法,竟將我們共同守山的二十個人,全部予以軍法處斬。
他們兩人強奸犯法,固然應該處死,但他們兩人所做的,完全與我們無關啊!但你不分青紅皂白,竟將我們無辜的十八人,也一起枉殺了,這樣的冤屈怎能不報呢?
我們找你已找了二百年,到今世才讓我們找著,因你出家守戒,又有護法神護衛著你,所以我們不敢對你有所侵犯,但因你聞到狗肉香味就強烈的動念想吃,心戒已經破了,因此護法神也不再保護你了,所以我們才可以靠近你來尋仇,現在因你懺悔誦經要求解冤,就姑且饒你三年,以後再來向你索討!”
從此,含輝和尚的毒瘡,果然暫時停止發作,直到三年後,才復發潰爛而亡。
巧合的是,這個故事和另一個故事極為類似。
在唐朝時,有位高僧叫悟達國師,在他尚未顯達被封為國師前,有一天在某寺遇到一位病僧,那病僧身上長瘡,臭穢難聞,因此其他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唯有悟達國師,常憐憫的照顧他,那病僧的病也就漸漸的好起來了,後來臨別時,那僧人感激的對他說:“以後如果你有難,可到四川彭州九龍山來找我,那山上有兩棵松樹並連為標志。”說完就離去了。
悟達國師後來因為德行高深,唐懿宗十分尊崇他,就封他為國師,對他寵渥有加,可是有一天,悟達國師的膝蓋上突然長出一個人面瘡來,眉目口齒俱備,每次用飲食喂他,都能像人一樣的開口吞啖,即便遍請各地名醫醫治,但皆束手無策。
有一天,悟達國師突然記起昔日那病僧臨別時所說的話,因此就啟程入山去尋找,到了傍晚時分,果然找到兩棵並連的松樹,高聳入雲,而那僧人已經站在金碧輝煌,廣闊的大殿門前等他,那僧人殷勤地接待,並留他住下。
悟達國師就把所患的怪疾和痛苦相告,那僧人對他說:“不要緊的,我這兒山巖下有清泉,等到明日天明,你去用泉水洗濯就會痊癒的。”
到了第二天清晨,等悟達國師來到清泉旁,正要掬水洗濯時,突然聽到那人面瘡竟然開口大叫說:“你且慢洗!你的知識廣博,通達古今,但不知你是否讀過西漢書上,袁盎與晁錯的故事?”
悟達國師回答說:“曾經讀過!”
人面瘡說:“你既然讀過了,何以不知袁盎殺晁錯的事!你的前世就是袁盎,而晁錯就是我,當時就因為你向景帝進言,害我在東市被腰斬,這個深仇大恨,我累世都在尋求報復的機會,但因為十世以來,你都是身為高僧,且奉持戒律嚴謹,使我沒有報仇的機會,這次你因為受到皇帝過分的寵遇,動了名利心,在德性上有所虧損,所以我能夠靠近你來尋仇,現在既蒙迦諾迦尊者(化身為病僧)賜我三昧法水,令我解脫,我們的夙怨,也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悟達國師聽了之後,不禁膽戰心驚,連忙掬水洗滌,洗時痛徹骨髓,一時暈絕在地,醒來後,發覺人面瘡已經不見了,回頭看那金碧輝煌的大殿,也已杳然無蹤,後來悟達國師就在那個地方修行,從此不再出山,著名的“三昧水忏”,就是悟達國師後來傳下來的。
這兩個故事,有許多類似的地方,含輝和尚因聞狗肉香味而動心,使得護法神遠離,悟達國師則因名利心起,而在德性上有所虧損,兩者皆因心性上的疏失,而予久已窺伺在旁的“冤親債主”,有了合理“討債”的理由和機會。
而這兩個故事給我們的另一個警惕和啟示是,含輝和尚的“冤親債主”對他說:“我們找你已找了二百年,到今世才讓我們找著。”而“人面瘡”對悟達國師說:“這個深仇大恨,我累世都在尋求報復的機會。”從這些話,可以想見,他們的怨恨是如何的深,如何的重啊!
在他們的意念裡,“報復”似乎成了他們唯一存在的目的,也成為他們的全部,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比報復更重要的了,也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比報復更急迫的了,為了復仇,不管時空如何遞嬗,他們可以等二百年,十世,或甚至更長久的時間,也必定要找到他們的“仇家”雪恨,只因他們的“冤深似海恨難平”!
水蓮齋主,也為我們說了一則類似的故事。
有一個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帶著太太前來,年輕人對因果觀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但因三、四年來家中諸事不順,不僅大病小病不斷,本身工作也極不順利,而且嚴重的是,家中常常會有無法解釋的靈異現象出現,弄得全家大小“雞犬不寧”,心神不寧的,尤其太太因此緊張得頭痛失眠、精神耗弱,且有幻聽等現象,因此精神瀕臨崩潰邊緣,由於諸多異常的現象出現,讓她求助無門,極為困擾痛苦,因此不得不前來一試。
水蓮齋主稍閉目沉思後,沉重的對他說,你們家所發生的事,和在明朝時發生的一件滅門血案有關。
原來在明朝時,有一個以某貪官為首的集團,因私下盜用國庫黃金,被朝廷發覺有異後,委派一個正直的清官來查案,當這個不法集團,發現清官辦案的方向指向他們,而且還掌握了一些相當不利於他們的證據時,在賄賂不成後,唯恐東窗事發,就派人殺了清官,而且唯恐消息走漏,連清官一家大小十六口,也全數斬盡殺絕,不留一個活口。
水蓮齋主對這個年輕人說:“而你,就是當時的殺手之一,你們全家多少都和這個滅門血案有所關聯,這是你們的共業!”
這個故事到此,任何人只要想像一家老小,哀哭奔逃,求援無門,以至倒臥血泊,血流成河的慘狀,相信都會心頭為之沉痛悲憫,不知還要再說些什麼。
所以,當水蓮齋主試著盡她的責任,來為陰陽間的恩怨做一調解時,想不到那個清官出來說話了,他對水蓮齋主說道:
“我是朝廷的命官,有職責有權力來偵辦這件案子,我為國家盡忠職守,但沒想到他們下那麼狠毒的手段,如果他們殺我一個人,也就罷了,但他們不是,他們連我家裡的老父、老母、妻小,都不放過,我的家人是多麼的無辜啊!
我一家十六口,全家慘遭滅門,這樣的深仇大恨,哪裡是你只去叫他們做點小善,誦誦經吃吃素這樣的回向,就可以將我一家被滅門的血海深仇,就這樣一筆勾消擺平的嗎!”
清官接著說:
“如果這樣做,就想要化解,那麼公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面對清官的悲憤,我們自然就了解了,為什麼當含輝和尚懺悔誦經要求解冤時,那十八個無辜被處斬的軍人,饒他三年,已是夠慈悲的了,因為集體冤死的憤恨,是那麼的強烈,強烈到因緣成熟,討報的時間到了,再多等一天,對他們都是一種噬心的折磨!
水蓮齋主說,當清官悲憤而且義正詞嚴的說完後,當場令她無言以對,她說,人家是一個清官,又有如此大的血海深仇,她感覺很愧疚,實在無法再面對他,要求他再通融了,她覺得這個慘案,她實在無法再調解下去了。
因此,她就原原本本,將清官的話轉告給當事人知道,哪知年輕人聽了,竟然說道:
“那你就跟他講,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為什麼還要計較呢?你叫他跟我和解,我做些功德回向給他就是了嘛!”
水蓮齋主立刻訓斥他道:
“但你有沒有想到,人家是一介清官,而且是全家十六口慘遭殺戮的滅門血案,他們的痛苦和冤恨,你知道了嗎?你不自己好好懺悔,還只一味地在推卸責任,要人家理所當然的原諒你?”
故事到此,不禁令人悲歎交陳,可悲的是,人常缺乏遠見,不見棺材不掉淚,也缺乏同理心,不知人間疾苦!可歎的是,天底下,和這個年輕人懷有相同心態的人,所在多有,他們都輕易於推諉卸責,文過飾非,寬於律己,嚴以待人,仿佛“責任”這個東西,是在要求別人時才存在的,對“現在”的責任如此,對“過去”的責任如此,對自己“不知道”原因的責任,更是如此!
他們永遠都不知道,“現在”和“過去”是無法截然劃分的,“不知道”,也並非表示可以不必“負責”!
他們當然更不可能知道,一個人,不只要為現在所做的事負責,要為過去曾做的事負責,更要為將來要做的事負責!
而一個不會負責,也不能負責的人,必然無法誠懇的來面對內心赤裸裸的自己,也必然無法誠懇的去面對外在的人和事物,所以,“誠懇”仿佛是一種內在的人格特質,無法誠懇的人,不只無法誠懇面對自己和他人,也將永遠無法去“負責”!而一個無法誠懇負責的人,又如何能有真正的“懺悔”呢!
雖然當事人的心態如此,但基於對世間苦難困厄的悲憫,也基於讓陰陽雙方能有良性互動的機會,亦能從事件中學會超越,因此,水蓮齋主對清官說:
“真的很抱歉,我實在無法勉強你,也不能以所謂的小功小德來強要你和解,我完全尊重你的意願,但只要你要他們做什麼,只要是良善的,我會叫他們盡量去做,做到能讓你們滿意和出苦為止,我所能要求的,就是這樣,希望你能給他們一個機會!”
雖然後來清官暫時寬諒了,但可以想見的,當事人仍然誠意不足,還是敷衍以對,因此這個案例,最終仍是以“無解”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