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下一轮的温世仁

◎陈文茜/文

这是我最不愿意写的文章之一,和温世仁道别。

他倒下的前一天,仍极关心这场大选,对北京政治及两岸经济产生何种影响。当时太忙了,只匆匆和他说“改天再和你谈”,便挂了电话。隔天,我被朋友通知,温世仁中风病倒了,辗转得知,他早在抵达医院时,瞳孔已放大,无生命迹象。

他长得很胖,但活得轻盈。说五十岁后不做商人,就真的不做。退下来短短五年,他写了‘成功致富又快乐’、‘台湾经济的苦难成长’、‘你能懂东亚金融风暴’、‘领袖’、‘媒体的未来’、‘网路创财富’、‘新经济与中国’、‘英语直通车’、甚至包括武侠小说‘秦时明月’等。

我和温世仁见面,多半在晚上,数不清碰面的次数,却从没过看他吃饭。每回大伙围成一桌,他总笑咪咪地拿着一瓶健怡可乐,对着我们这些嘴巴吹牛、心中无大志的人,诉说他的减肥经验。他当然是胖的,却有套胖子出头的逻辑。他说他念台大电机系时,他一进台大,教练看不得了,天纵英才,居然有个这么大的胖子,硬把他拖进台大柔道校队,果然年年为学校争光。他说:“胖子有个好处,没有人把你当敌人;胖子天生可爱,不会有强烈的物质欲望,再好的名牌,也不会设计这么大的SIZE。”

温世仁出身穷苦,只想回馈社会。他曾告诉好兄弟叶国一:“我这一生赚这么多钱,做生意就到五十岁为止,五十岁以后,我要做一件你们都做不到的事,就是把钱花掉,回馈社会。赚三五十亿容易,花三五十亿却很难。”

他凭一部笔记型电脑漫游天下,他总笑笑:“我的人生很简单,一部笔记型电脑,当然是英业达出品,两只大皮箱,展示我们的产品,还有几个亲人就够了。”

1999年亚洲金融风暴后,中国东南沿海,可说是黄金遍地。温世仁却已忧虑着中国的未来,逢人便说:“大西北问题不解决,中国将是跛脚的经济巨人。”

多数台商在中国大陆赚了钱,总爱包二奶、结交高干,谈什么大西北开发,目的多半只为开发大片土地赚钱。但温世仁不一样,整带人看大西北不说,自己和英业达老同事林定信,在祁连山下黄白川旁,帮助一群小孩学习使用网际网路。在当年杨家女将的流浪处,进行“千乡万才”计划。这位高科技新贵,两手一摊,还是那张微笑胖胖的脸:“赚再多的钱,不如帮助那些一辈子没机会脱离贫困的小孩。”

温世仁总有说不完的故事,他口才不算好,但不疾不徐,为了鼓励人,他会翻出故事百宝箱,每次演讲带着一套PowerPoint,开头总是一则故事,诱你眼睛一亮。

北京有天突然下起大雨,一个老农夫躲在某网咖店门口避雨。老农夫是卖蒜的,躲在那儿,天寒发抖,网咖里的年轻人,邀老伯伯进去坐,还给了他一杯热咖啡。聊起天来,老伯伯说,这年头蒜头难卖!年轻人充满着梦想,问老农夫:“你的蒜头究竟有什么好处?”老农夫回:“我没有加肥料。”这名北京年轻人于是连上yahoo网站,“北京这里有organic garlic,看什么人有兴趣?”

德国一家超商的采购员,在yahoo看到这则讯息,喜出望外,联络了网咖。老农夫最后卖掉了全部的蒜头,还从此成了德国有机超商的固定下单客;网际网路北京旧城门下,卖了百年蒜头的农家,连结了世界,也连结了梦想。

温世仁一生助人,他总用不寻常的故事,劝人要有梦想。他没有诺贝尔和平奖的光环,不学大企业家搞造神运动,更不曾刻意营神秘形象,他身价五十亿,连个保镖也没有。只读书、花时间演讲,上流社会爱玩的游戏,与他无关。

他聪明到可以教人简易学英文,所以还出了一本‘英语直通车书’。他语重心长地告诉年轻人,下一代不会英文就完了。在他鼓励下,我曾帮失业劳工成立“网路梦想学习中心”,他曾告诉我中高失业劳工只要不会电脑、不会英文、不会打字,这一生再难找到任何新工作。他认为国家失业劳工编列预算,却只派他们去扫坟墓、捡垃圾,是不负责任的失业救济。

温世仁和中国诸多政要朱镕基等相熟,但他不炫耀,也从不拿来经营政商权。回到英业达的厂房,他依旧坐在笔记型电脑前,以前线作业员的态度管理他的企业。

有回他跟我说,胡适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人,他希可以超越胡适,就在他倒下的前一天,他表示极为疲倦,上个月他总共用了二十五张boarding pass(登机证),绝大多数都是为了演讲,他的人生累积了别人难以媲美的财富,也付出了别人难以相比的奉献,他相信观念的传输,才是世界往前走的动力。

他像奇葩,像天才,更像个大善人,他绝顶聪明,绝不耍诈,了解世故,没有心机;毫无欲望,却极有权力。五十五岁的人生,何其短;但在温世仁身上,又何其长?

有次我问他为什么和林洋港、许信良走那么近,他说:“和有权力的人打交道,他可能会揣测你为什么要和跟他在一起,和没有权力的人打交道,反而可以真心交朋友。”

他希望台湾有一个健全的政党政治,所以眼看民进党党部跳票,他说:“以民进党的贡献,被钱逼死,实在太残忍。”看到江丙坤、萧万长在野,他说:“这两人都是国家训练最久的经济人才,当我们面临这么严峻的全球化竞争,他们不能为国家服务,是国家最大的损失,也是领导人最深的罪恶。”

地图上台湾和中国大陆,隔着黑水沟,在温世仁心中“经济海峡早已消失”。他比任何人早看到中国市场。当台湾经济衰落时,他也第一个跑回来喊话:“我们要对台湾有信心。”他是世界公民,呼吁在全球各地发展的台湾人,不要忘了这块土地。

听到他死亡的那一刻,我约莫几个小时精神陷入恍惚,做为一个朋友,我心很痛,也不平,我当然不信上帝,否则一定在教堂里谴责上帝,质问为什么这么早带走温世仁。但我相信他的灵魂,可能比他悲伤的朋友来得超脱。可爱豁达的温世仁,或许正拿着另一个新品牌的笔记型电脑,打呀打得连结另一个世界,寻找另一个梦想的未来。当大家哭、痛、惋惜他的离去,他恐怕会回来说:“太早取得财富、太早完成梦想的人,生命就不应该太长。”

舍不得,不只是舍不得他,也拾不得这个社会从此少了一位善良聪明的人。当我们有他时,不知珍贵,等我们失去他、大西北失去他、等业达失去他、等祁连山下的小孩也失去他时,我们才发现,世上再难有第二个温世仁了。

〈温世仁先生为英业达集团副董事长 Mr. Sayling Wen was the Vice Chairman of Inventec Gro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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