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原来可以如此豁达

◎刘墉/文

有位老朋友出车祸,整个车头都撞坏了,幸亏人没伤。他回家一进门就向老母报告这个意外。

“真走运,”八十多岁的老母说,“幸亏你开的是那辆旧车,要是开你新买的宾士出去,损失就大了。”

“错了啊,”我这老朋友大叫,“我今天偏偏就开了那辆新车出去。”

“真走运,”他老母又一笑,“要是你开旧车出去,只怕早没命了。”

“咦?你怎么左也对、右也对呢?”我这老朋友没好气地问。

“当然左也对、右也对。只要我儿子保住一条命,就什么都对。”

有个老同学,前些时才捐了一大笔钱给慈善团体,最近就诸事不顺,甚至跑三点半。

“你会不会后悔捐了那么多?”有人问他。

“悔什么呢?”他居然一瞪眼,“你知道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是脐带缠颈吗?连医师都吓了一跳,幸亏生得顺,在产道里没耽搁,要不然就出毛病了。所以每次我看见脑性麻痹的孩子,都好同情,又私下对女儿的健康好庆幸,”笑笑,他又说,“你知道我有一次在上海差点死掉吗?那一天我已经打算要过马路了,抬头看见有家药店,正好香港脚痒,于是进去问有没有脚气药,才开口,就听见外面一声巨响,好几层楼的鹰架全掉了下来,算算时间,如果我不进药店,就正好砸在下面。”

他看看四周的同学,很郑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所以我们不能因为行善就等着善报,而要想我们已经得到太多上天的关怀,更应该把老天的爱分给别人。”

有一天,在电梯里遇见楼下的邻居。

“真对不起,”我说,“我的餐厅是石头地面,椅子又重,恐怕移动椅子的时候常会吵到你。”

“没有啊,没有啊,”邻居一笑,“你比以前那家好太多了,而且我也会吵到我楼下的邻居;只怕我的动作比你还重,听你这么说,我自己还要检讨呢。”

跟朋友一家人吃晚饭。

“家有二老如有二宝,”朋友指着同住的岳父母说。

“他说得好听,哪里是二宝?”老太太一笑,“是‘二包’,是两个大包袱。”

“不,当然是二宝,”朋友说,“我有一个梦想,是将来跟女儿女婿一块儿住,让他们把我当宝,既然我这么盼望,就应该先把岳父母当宝。”

他十三岁的女儿突然大叫:“我将来不要结婚。”

“那就更是了,我愈不能成为你的宝,就愈要把你妈妈的父母当成宝。”

刘侠过世了,报上登出她一月二十号在《华副》的最后一篇作品〈如鹰展翅〉。

在文章里,刘侠说她二十年前拟了一个“对子”——“天地无限广,岁月不愁长”,请名书法家董阳孜题写,挂在客厅。

有一天,刘侠的弟弟打趣地说:“你连路都走不动,翻身都得人家帮忙,怎么还说天地无限广?”

刘侠一笑:“弟弟看到的是我外在的形体,他没看到我的心。没错,虽然我这一生被局禁在一方小小的斗室之间、一榻之上,然而我的心如鹰展翅,在广漠的天地间遨游飞翔,自由自在。”

她甚至在文章中表达对渐冻人陈宏的关怀,与对《潜水钟与蝴蝶》作者尚多明克的佩服,自觉与那些躯体完全不能移动的人比,她还算是幸运的呢。

看捷克影片《深蓝世界(Dark Blue World)》,描写一批捷克飞行员在德国入侵之后,投效英军,加入战场的真人实事——二次大战结束了,身经百战,历劫归来的男主角回到故乡,去他未婚妻的家,先看到他寄养的爱犬,与那爱犬相拥。接着看到正在晾衣服的未婚妻。未婚妻已成为少妇,见到他先吓一跳,接着掩面哭了,说早听说他死在了战场。

男主角立刻懂了,背着沉重的背包转身离开,走出门,有个小女孩坐在篱笆旁。当男主角的爱犬跟着走的时候,小女孩喊:“那是我的狗。”

男主角楞住了,先问那小女孩的名字,再对自己的爱犬说:“不要跟我,留下来。”

电影结束了。坐在一旁的女儿问:“他为什么不带狗走?他已经没了未婚妻,狗是他的,他为什么不带呢?”

“他自己失去了,他不要那小女孩也失去。”我拍拍女儿:“而且,他能活着回到故乡,已经是上天保佑,谢天的时候就不应该再怨人。”

女儿一脸懵懂的样子。

我笑笑:“总有一天你会了解,天地原来可以如此宽广,爱原来可以如此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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