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纯真

廖玉蕙


刚起床,坐在书房里发愣,电话铃声蓦地响起,电话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蔡叔叔在吗?……哦?他不在?……是婶婶吗?是这样的,我是王大中的儿子,我爸爸在今天凌晨两点三十分过世了。”

我抬头看钟,早上八点三十三分,我有些神思不属,一时之间,有些困惑。“过世了?王大中过世?……你是谁?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重复着他的话,有些生气,一大早开什么玩笑!电话中的年轻人显然被我的质问吓到了,嗫嚅着解释,他爸爸王大中因感冒转成肝炎,回台湾住院,在病榻上缠绵挣扎了一个多月,最后因猛爆性肝炎逝世。

王大中死了?怎么会!

是春夏之交,窗外一株芒果树正当黄花点点,放下电话,我怔忡着,简直不敢置信,原本是很健康的人啊。本能地,我拨了大哥大给正在东引旅行的外子。收讯不良,我在忽断忽续的通话中,艰难地传递着死亡的消息,感觉所有说出的话仿佛都让风给吹散了。

“你说什么?啊!啊!……王大中怎么啦?我这里收讯差,听不清楚啦。”
等外子弄清楚了状况后,电话忽然陷入长长的沉默。半晌后,他结结巴巴地问我:
“那现在怎么办?我应该怎样?应该赶回去吗?”

我忽然后悔告诉他了!现在赶回来有什么用?人都死了。王大中病了一个多月,我们都在干什么!距离他最后一次来访约莫有四个多月了,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应该跟他通个电话,竟然连他住在加护病房好久都全然不知。

“爸爸生病的时候,交代不要麻烦叔叔来医院探望,以为很快就会好起来。没想到就这样走了!”
我回想起年轻男子声音里的自责,好像我们的怠慢完全是因为他的疏失所导致。王大中。应该怎样来介绍他呢?这些日子来,我们老提心吊胆地防他,他竟然在不提防间猝死,留下一团迷雾。

王大中第一次出现在我家,约莫在两年前的春天,犹然记得也是芒果花盛开的季节。他开了玻璃门,出去阳台上抽烟,忽然望着巷子那头楼下的人家,高兴地朝我们说:“哎!檨仔开花了哪!很快就会结果了。”外子和我交换了疑惑的眼神,不知该怎么接话。

王大中来得突然,说是从朋友处打听到我们的电话,兴奋异常,联络上后,随即兴匆匆地登门拜访。
他是外子的小学同学,自从上了大学,离开家乡后,便失去联络,三十多年没见面,据他自己说,如今已是现下最热门的台商,穿梭两岸,生意做得还不差。至于是真是假,我们也无从考证。从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便携酒带茶来访,或叙说忙碌的生意,或回忆过往甜蜜的岁月,热情地谈古说今。结论一迳是:“人入中年,老朋友应该多多联系。”

当时,我们刚刚被老同学以周转不灵借去不少钱,朋友间偶然谈起,才知来借钱的同学都是在大陆包二奶、丢了差,做了火山孝子之故,我们借出去的钱自然是有去无回。因为接续两桩,因此,不免让我们心生警惕。王大中来的时机不凑巧,就在那个恶寒的冬天过后。我们犹疑猜忌,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每回聚首,总步步为营,周遭的亲友也都警告外子:“这年头,人心难测哦!谁知道伊是熊?是虎?那么多年不见。”

一位热心的朋友,还半开玩笑地指导我们:“对付这样的事,我应该算得上经验丰富的啰!像你们这样的老实人,心肠软、不擅长拒绝别人,通常是被借贷的高危险群,就算已然有所警觉,往往也难以抵挡攻势。所以,为今之计,最重要的是,准备一套婉转拒绝的说辞,牢牢记在心上,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只要有人提起借 钱的事,你就拿出这套说辞从容以对,一切就都OK!”

他所谓的应对之策,就是语气诚恳且面露哀凄地说:“真是十分抱歉哪!我父亲一生受困于作保跟借钱给朋友,让妻子儿女吃足了苦头。他临终之际,握着我的手,殷殷交代不可重蹈他的覆辙,绝不能跟朋友有金钱纠葛,万万不可借钱给朋友,否则他死不瞑目!……我不敢违抗父亲的遗命,请原谅我的苦衷。”

因为示范者唱作俱佳,被在座的听众公认乃绝妙伎俩,既可轻易脱身,又不致太伤感情,我们于是铭记在心。

其后,每隔一、两个月,王大中便热情地前来拜访,或邀约外子及其他童年友伴外出聚首,喝茶聊天,或相偕到渔港吃海鲜。有一回,他们二人刚出门不久,我因不小心被反锁于门外,急急驰电求援,他们只好饮恨地从丰盛的海鲜席里匆匆抽身回返。王大中却一些也不介意,仍旧兴致不减地在客厅中谈笑风生。而我们每每忙于复习那套婉拒说辞,常常显得心不在焉。

王大中真是热情洋溢,因为他的热情太超乎寻常了,更启人疑窦。每回过来,总会赠送些小东西,说是他的客户所生产的产品。譬如:实用的塑胶鞋垫、八爪章鱼的沾黏玩具及投掷时会闪耀彩色光芒的矽胶球。有一回,甚至还赠送外子一些情趣用品,叮嘱他不妨开放些。我们在大开眼界之余,总不免感觉有些尴尬。我不禁联想起古训里“言不及义,好行小惠”的人,提醒外子这或许是诈骗的前行手法亦未可知。

除此之外,他还经常在出差或旅游的外地打长途电话来征询我们:“我现在人在台中,可以用很便宜的价钱买到非常好的茶叶,你们需要吗?”然后,在很深的夜里,绕道送来。或是从大陆携回罐装的腌制泥螺,说是老蒋最喜欢吃的配稀饭小菜:“你们吃吃看!喜欢的话,我下回回来再多带几罐过来。”

外子画展时,他不但早早到场祝贺,还送来大盆兰花,并率先捧场地订购了一张油画。我们固然感激在心,却仍不敢松懈防卫。这年代,什么花样没有!报上适巧又登载了一宗新闻,说三十年的至交忽然被对方神不知鬼不觉地卷走了所有的存款,我们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一个初秋的清晨,我们犹在睡梦之中,他意外带着两个儿子现身,说是趁着大伙儿尚未出门,让两家儿女见见面,嘴里直嚷嚷着:“哎!哎!哎!不行啦!老朋友的下一代,彼此不认识算什么呢!”

即将继承父业的两位儿子,看来很有教养,却显得腼腆。他教养孩子有另类思考,他偷偷告诉外子说:“我这两个孩子都太天真,这样不行!将来他们都得扛起家族事业的担子,如果三两下就被大陆那些非常主动的女孩子收拾去怎么得了!所以,我特别情商一位同在大陆做生意的老朋友张某,他是此中高手,让他带着孩子们先到风月场所体验、体验,到时候,熟门熟路,知道个中玄虚,才不至于上当跌跤!”我们对这般奇怪的教养理论,不敢置一辞,只颔首微笑,虚与委蛇,背地里啧啧称奇。

王大中一再向我们展示他的爱乡情怀。父母俱已双亡的他,听说还常常返乡祭祖、参加家族活动。有一回,回去故乡,听了一场音乐会,感动之余,还不辞迢递,绕道我们住处,在信箱内投递了当天的节目单。在夜晚的通话里,他情致缠绵地叙说音乐会的动人和对故乡的眷恋,最后还提醒爱画画的外子莫要忘了对故乡的风土人情多做写生:“落叶归根嘛!我们虽然不一定能回到故乡长眠,但是,想办法为家乡做些事,是很重要的。”

外子转述时,我感动得差一点落泪。但夫妻二人仍彼此砥砺,惟恐一不小心便要落入圈套,落得血本无归。

王大中最后一次的造访,约莫在他临终前的四、五个月。也是个没有月光的夜里,我们不明白,为何如此夜深,他仍坚持前来。他说:“会不会太晚?我照了一些照片,很想跟你们分享。明天我又要去大陆了。”

听他兴致勃勃的,我们自然不好意思泼他冷水;然而,是什么照片,让他非拿来给我们看不可呢?一进屋子,他迳自往书房奔去,说是照片都存在光碟里,要借我们的电脑使用,一定要让老朋友看看他的公司,知道他的发展。

他坐在电脑前,打开档案,一张张华丽的照片便鱼贯出现,他像个熟练的解说员般,认真地一一说明:“这是台北总公司外观,还可以吧?这一间是我的办公室,够气派吧!这间是会议室,常常在这儿用视讯跟对岸同仁开会;这是茶水间,里头一应俱全……这是大陆公司的外观,内部正在装潢,马上就要落成了,这可花了我不少的精力和金钱,光是建筑主体就花掉……”

当他说到这儿时,站他身后的外子和我,忽然同时抬起眼,两人会心地交换眼神,那番婉拒的说辞蓦地窜上心头,我们不约而同在心里战战兢兢地复诵着,就等他提出关键的请求语时,立刻流利应对。而因为牢记亲友的警语、分心防卫,以致忘记给他诚心的祝贺。

如今,王大中忽然死了!我在书房里,踱过来、走过去,心情糟到不行。我们有足够的交情吗?凌晨甫过世,王大中的家人为何急急通知我们?按照一般的惯例,泛泛之交不是应该在多日之后才会收到讣闻吗?必须赶在死亡几个小时内通知的,不都是至亲好友吗!我们能算是他的至亲好友吗?我们连他在生死关头徘徊时,都还在怀疑他的交往动机,这样也算是好友吗?而他终究没有跟我们开口借钱,他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呢?还是可怜的真心换绝情?

外子从外岛匆匆赶回,到殡仪馆的临时灵位为王大中上香时,没有看到他的家人。出殡那天,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天。丧礼上,来了好多吊唁的人,体面的台商和社会名流云集,灵堂上,挂满了知名政商的挽联,显见王大中雄厚的人脉,当然因此可推论他的生意的确如他自己所说的颇为兴盛,而鲜花簇拥中的王大中依旧笑脸迎人。

拈过香后,我们趋前慰问未亡人,王大中的妻子忽然特别向我们深深一鞠躬致谢,说:“外子往生前最珍惜你们的友谊,他老说商场尔诈我虞,只有和你们聊天才能推心置腹、畅所欲言,感受特别温暖。所以,再忙,也要抽空去和你们聊聊;再晚,也希望和你们见上一面,真的很感谢你们在大中生前对他的关照。”

外子如遭电掣,痴立当场,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出得灵堂门外,抬头望向湛湛青天,不禁嚎啕痛哭,为着世道艰难、纯真遗落。

王大中呵!王大中。

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外子的心头。年幼时光,独子的王大中,寂寞、寥落,最喜欢外子去他家同做功课,两个小人儿,同进同出,好不欢喜。王家深宅大户,桌上永远有一盘放满糖果的待客圆盘,外子离开时,王家妈妈总不忘抓一大把糖果塞进外子的口袋,外子忸怩推拒,王家妈妈总说:“带回去分给弟妹们吃,免客气。你能来陪大中写功课,真乖!”

而外子年幼的弟妹,其后,每听说哥哥去了王家,便引颈盼望哥哥带着糖果归来。做皮件生意的王家爸爸,还郑重地送给外子和外子的弟弟各一条他们制作的精美皮带,那是窘困年代中多么稀罕的礼物!外子说他视若珍宝,一直舍不得系带,只在无人的夜里才悄悄取出摩挲把玩。

流年暗中偷换,曾几何时,这些温暖的情谊和尘封的往事都随着岁月遗落他方。性情中人的王大中,在纵横商场后,仍向童年频频叩问纯真热情,以当年的童心依依相待;而我们在虚诡横行的社会历尽沧桑后,回报他的,竟是一肚子的狐疑和猜忌,这是多么荒谬的讽刺!

这世界委实令人神伤!王大中死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闭门谢客、耻谈人际,甚至搔首踟蹰、左顾右盼,惶惶然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继续行走人间。望之老实稳当的朋友偏偏纷华蹈空;疑似柔色应酬者,却反真心对待;装愚弄痴者满街行走;诈骗手法不断翻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谈人情,人情真假难分;说世态,世态诡奇莫辨;论义理,义理混沌不明……

活着,在在让人好生为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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