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

游干桂


每回看见他,最后一名便由魔咒一样闪了出来,说不上来原因,我竭尽心思的想起他的名字,但最后还是只能想起最后一名。

最近一次见到他是在两年前,夜市的地摊前,我一眼便认出他来了,他热络的与我打招呼,脸上挂着笑,一直没有停过,盈盈的,带点老实;他问我还记得他的名字吗?我一时语塞,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上话,我知道他就是那个最后一名的,但名字呢?我对我的突兀感到抱歉,他应该不知道我涨红脸的理由,仍旧笑着,说他成绩不好,被忘记也是应该的,这句话多酸,酸到我的鼻头都快飙出泪来,我很想解释,人到了某一种年纪记忆都是不好的,但来不及,他同我挥挥手便没入了人群中。

最后一名为什么只是我对他的残留印象,许是事情发生太久了,记忆有些模糊,必须像拼图一样,一张一张把它拼凑起来,才能了解始末。

我努力找寻,终于有些记忆了。

时间该回溯到小学三年级,月考发完试卷,公布分数之后,老师用不屑的语气,恨恨的双眼,使力的把一张25开,也许更大一些的白纸,用粗犷的笔迹写下了四个大字,狠狠贴在制服背上,字有如朱红大印戳上去的,一整个背只写着:“最后一名”,老师要他大声念了一遍,走出教室,跟上路队,沿途要小心翼翼的护着,绝不可脱队,回家爸妈都看清楚了才能撕下来,他被突如其来的举措吓着了,怯生生的点点头,非常听话,照着命令做,没有一点反抗,也不辩解,我记得他把帽子压得低低的,头垂垂的,看着地上,开始只有一、二位小朋友好奇盯着看,后来便多了几个,最后变成了一大群,一堆瞪着大大的小眼睛,对准他的背指指点点,似懂非懂的念着那四个大字,一年级的新生不解其意,几个孩子一齐讨论着,什么是最后一名?最棒的?还是最差?高年级学生老早笑歪了腰,大声嚷着,狂笑不止,还编了一首顺口溜,一路唱着。

同学们一起大声喧哗,嘶哑的唱着自编的〈最后一名歌〉,唱作俱佳乐不可支,他的头愈来愈低,一直到低不下去为止,帽子遮着脸庞,我不确定他哭了没;终于到家了,他用很快速的动作,一把撕下,扔进粪坑里,噗通一声,溅起微小的水花,纸被尿屎沾湿,慢慢沈了下去,那是记忆中,他动作最敏捷的一次,至于回到家下场如何我便不得而知了。

最后一名,仿佛被下了咒一般,着了魔似的,开始与他如影随形,上一次最后一名,这一次还是最后一名,下一次应该也是,他开始有些不安了,成绩单发完,他的背后便多了一张羞辱的纸条,他低着头回家,一把钻进茅坑里,撕去耻笑,一直重覆着。

有一次月考,他依旧最后一名,这已经是常态了,他被预言锁码,这个称谓非他莫属;早有一群以他为乐的人,每个月都在等这一天,准备取笑他,可是这一回,一放学他便失踪了,没看见身影,他从路队中消失,这可是天大的事,我完全不敢想像会发生什么事?一种不祥预兆袭上心头,他会不会想不开?这么小的年纪应该不会吧?谁能保证?万一,怎么得了?我自顾自的胡思乱想起来,明明知道这是瞎猜的,但又怕是真的,总之心思乱如麻。

我偷偷附耳告诉一个要好的同学这件事,他也觉得事态严重,我们便悄悄脱离路队,当时我是纠察队,专门纠举不守规矩的人,但这一次我可不想守规矩,用力一 拔,黄色臂章应声拆了下来,塞进口袋,便一溜烟弯进眷村窄巷中,这是我们认为唯一可以脱逃的捷径,再往前走是一座小山丘,上了阶梯便是忠烈祠了,肯定他是从溪流沿着麻竹笋园返家的,那是一条最隐秘的路,重点是可以直达他家,不会被看见。

我为何知之甚详?

因为那是我与他的密道,钓鱼走这一条路,上学也走这一条路,有时候顽皮被父亲追打的时候,它还是避难之所。

我们加快了的脚程,半走半跑的,终于在溪边追上了他,一个人踽踽走着,踢着脚边的泥土,身影有些孤单,他大概知道这条路不会遇上什么人,于是放慢了脚步, 在三角洲停了下来,这是一处两河汇成一河的交会处,鱼虾鳗鲶最多,下雨天或者台风过后,我常与他相约来这里垂钓,河中有条天然水道,浅浅的,铺满鹅卵石,可以走着过河。

他把书包横背,身手矫健的跃下了水,站在浅水处,弯下腰,拾起石子,往河中掷去,抛出一道美丽的幅线,他再度弯下腰去,拾起另一粒石子,奋力飞掷出去,幅度依旧是美丽的十一漂,这一刻,我清楚看见背上那张醒目到有点碍眼的朱红小纸早被扯了下来,放在河岸旁凸起的小丘上,他绕着它转了几圈,突然捡起了来,用力撕成碎纸,在嘴中猛啃,忿恨的吐向溪中,随波逐流了。

这一幕有够震撼,他一直是个温驯的孩子,无论在家或者学校,都是如此,很少看见他与人争,这一刻我才了解,他心中一直很纠葛,心事无人可说,欲言又止,他把心事往里吞,怪不得话愈来愈少,人愈来愈沉默,以至于与我们渐行渐远,有些陌生了。

我与同学不敢接近,远远注视着他,突然的,他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握拳,猛力扣击泥沙,发出野兽一样的狂啸声,非常恐怖,他摇晃着身体,捶着胸,狂暴不止,之后发出低鸣,一直反覆抽泣着,半小时后才静了下来。

我们想走过去安慰,但却仿佛被下咒一样,移动不了,我与同学决定不再往前,静静的看他离开,直到身影弯进竹林里,消失在暗色中,此刻我们的泪已沾湿衣襟,并且不止的流下来。

他的心在淌血,谁了解?大人们常常口口声声说他们爱护小孩,可是小孩却完全没感觉他们只发现,成绩好的时候有人爱,成绩不好的时候没人理,但有人骂,有人罚,有人狠狠说着不是,就是没有人慰藉。

我想起他在钓鱼时,很慎重的告诉我一句话:“大人都是骗子。”

大人都是骗子?是吗?看过他难过的样子,我开始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了。

大约是那场景太过慑人了,无力消化,便把它锁进记忆的柜子里,不想记忆,或者根本想把它忘了;本来该全忘了,却又在夜市的偶遇中忆了起来,像水银泄地般全盘托了出来。

他还是最后一名吗?从他腼腆的笑容中,我大约已经知道答案了。

hit coun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