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外省人

陈文茜(商业周刊 84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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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七年三月七日,蒋介石派遣二十一师登陆基隆港口。

依监察院杨亮功公布的二二八事件调查报告,舰队才开到港口,便接获情报“岛内均乱民”。舰长于是下令“见人就扫荡。”一九四七的基隆港,没有太美丽的走道,时间也非夕阳西下。

风有点大、雨飘得细细,不知情的民众在港湾散步着。机枪扫射初始,打出来的炮弹和太阳一样亮,穿着拖鞋,老台式短裤的男女老少,只听闻轰的一声,倒躺于地,死了。著名的二二八事件,就此开始了最高潮的国家暴力镇压。

没有人知道,乘着军舰开枪的士兵,如今在那里?他还安在吗?他的后代还住在台湾?还是中国大陆的某个角落?

那艘军舰,着着实实打出了台湾历史中最重要的第一枪,从此之后的台湾史,悲情且仇恨地发展了五十多年,至今未歇。

开枪的军队,没有名、没有姓,只有二十一师代号。凶手名字未知,本地人只能辨认他们是“外来省份的人”。半个世纪以来,“凶手”被连结一个等同的扩大数万倍的符号:外省人。

二二八事件两年后,中国内战中全然败退的国民党政府,仓皇带着子弟兵渡海迁台。新一批的外省人,有的只十六岁,可能早起才走入田埂,就被强拉当兵。一辈子没出过洋,从没听过二二八,第一站就穿着草鞋来台湾。往后的日子里,他们多半躲在台湾的竹篱笆世界,有人退伍了,才花尽毕生积蓄买个姑娘,守个家。

打从十六岁起,这群人就没有爸爸妈妈。

国破山河在,他们的世界只有蒋公,也只能跟着蒋公,竹篱笆外的世界,对他充满了强烈的敌意,他们是飘洋过海的外省人,和当年军舰上“相同”的外省人。

外省人绰号“老芋仔”,芋仔是一种不需要施肥的根茎植物,扔在那里就长在那里。长相不好,烤熟吃起来却甜甜松松,削皮时手摸着,有点发麻。满山遍野,只要挖个洞,就可找到几颗松软芋仔。芋仔命贱,“老芋仔”型的外省人,命也薄得很。

我台中老家对面就住着一位老芋仔,煮面一流。没人关心他从中国大陆哪个省份来,妈妈住哪里,好似他是石头蹦出来的怪物。对我们这些本省家庭,外省人不是混蛋,就是可怜蛋。混蛋在台北当官,欺负台湾人;可怜虫就在市井街道里,摆摊卖阳春面。

老芋仔卖的阳春面特别便宜好吃,夜市里搭个违章建筑,就可以从早卖到晚。

有天门口特别热闹,原来娶亲了,姑娘从梨山山上买来,清瘦娇小的女子,后来生了小孩,小姑娘也常背着小孩在摊前烫面。

我喜欢买他们家的卤蛋,几次听到他在旁边教他太太,面要煮得好,放下去的时候,得立刻捞起来,再搁回去;千万不能一次烫太久,否则汤糊了,面也烂了。

  面摊老芋仔有日不作生意了,哭嚎的声音,穿透薄薄的夹板,凡路经夜市的人都听到。

隔壁杂货店老板娘转告我们家长辈,老芋仔梨山小老婆跟人跑了,儿子也不要了,还把他长年积蓄、摆在床底下的现金全偷个精光。过了三天,老芋仔上吊自杀,孩子被送进孤儿院。上吊时,绳子挂在违章建筑梁上,脸就对着后墙的蒋介石遗照。死,也要跟着蒋公。

面摊老芋仔死后四十年台湾盛行本土运动,家乡中国大陆危险扩军,飞弹部署天罗地网,对着另一个家--台湾。四十年前的老芋仔上吊了,其他老芋仔活下来,眼看两个家对打。

于是台湾需要飞弹情报员。谁愿意在“承平时刻”仍为台湾死?没有名、没有姓、逮到被打毒针、可能接受酷刑、被剥皮,死了也进不了忠烈祠,谁卖命?薪水不过一月五万,到大陆路费四十万,买一条命,谁干?

还是那批老芋仔的儿子!还是那群当年飘洋过海的外省人!

从老子到小子,一代传一代,人生就是要报国;没有国,那有家?

中华民国也好,本土化也好,外来政权也好,李扁当家也好。

竹篱笆内的子弟,活着,永远都要跟着“蒋公”!

被吸收的情报局人员,担任情报工作那一刻起,真名就消失了。

人生从此只剩化名,除了军情局简单记录事迹外,出了事,家人不敢闹、不能说。 台湾人天天逍遥,十几年来,台海平静到人民完全感觉不了战争的威胁。只有这群傻外省人,老觉得国家危难,他们得前仆后继。

老的上一辈牺生不够,小的还得赔上一条命。

有情报员家属向我哭诉陈情,我很惭愧,也很感慨。惭愧的是,我们常觉得自己已帮国家社会做过多事,很了不得;但站在你面前的这群人,他们怎么从不谈了不得呢?他们的傻,造就了我们人人自私的空间。但令人感慨,这些外省人无论累积多少英雄事迹,他们的命运总陷在一九四七年二二八的那一枪,他们永远都是“飘洋过海”的外省人。

五十几年下来,八二三炮弹死的是外省人;    空军公墓前走一遭,战死的飞行员个个才二十出头,也是外省人;    为台湾搜集飞弹情报,保护台湾本土运动,死的也是外省人。

我无法冲口说出的是,外省人为什么那么笨?国家多数人并不承认他们,怎么还愿意替国家去死?

外省人啊!外省人!原罪有多深?多少付出,才能偿还当年历史的错误?

多少前仆后继,多少代,才能换取本省人终究的接纳?

台湾的外省人无法支撑任何一个有意义的政治力量。

随着台湾民族主义崛起,只占人口百分之十五的外省人,政党如全然反映这群人对历史的认识、对故乡的乡愁,赢不了。

任何一场战役中,外省人都得当默默的牺牲者,从战争到选举,他们不能大声说出母亲的名字,不能哭嚎他们的乡愁。

他们的一切都是错,生的时候错,死的时候也错;为国家错,不为国家也错!

西元一八九四年,一位猷太裔的法国陆军军官德雷福( Dreyfus ),被控出卖法国陆军情报给德国,军事秘密法庭裁判国罪,德雷福遭流放外岛。这是法国近代史上轰动一时的德雷福事件。整个事件后来被证实是假的、捏造的;它可以成立只有一个前提;这位陆军上尉德雷福是猷太人,不是正统法国人,他是法国的“外省人”。

在当时举国面临共同敌人德国情况下,法国德雷福身上的猷太血统成了祭品,目的是抚慰普法战争中严重受创的法国人心。其后法国社会分成两个政营,双方在报刊上相互攻击,在议会中进行政治斗争,在街头上发起群众运动。

事件在小说家左拉发表的著名文章【我控诉】后,达到高潮。

“最后我控诉第一军事法庭,他违反法律 …… ,我控诉第二军事法庭,他奉命掩饰 …… 不法行为,判一个无罪的人有罪 …… ,我的激烈抗议只是从我灵魂中发出的呐喊,若胆敢传唤我上法庭,让他们这样做吧,让审讯在光天化日举行!我在等待。”--左拉,【我控诉】

一百多年来,德雷福事件在每个社会上演着,这是左拉在【我控诉】文章中最后的预言。

民族主义者并不关心案件的法律细节、人身生命权,他们只关心事件给自己带来的后果。

“德雷福”的影子,如今被流放到台湾。

我的朋友周玉寇,曾经对我说:“你可以大声讲话,因为你是本省人,不是外省人。”

左拉死后一百年,二二八那一枪后五十年,我们本省人,该轻轻自问一句了:外省人,该不该是有权利活下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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