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我是谁?──小野


  妈妈今年八十六岁,她自称已经八十七岁,最近她越来越不快乐了,因为她终于得承认自己的力不从心,连走一段路都很吃力了。在这之前,生性好强的她虽然有两个女儿照顾她,可是她长期保持一个人出门去搭公车,还会买早餐回来给外孙吃。她还会趁着女儿出门后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晒,帮忙做些家事她还是想当个会照顾儿女的坚强母亲。这一年她衰退得特别快,最令她泄气的就是她无法像过去那样和几个老朋友相约去一个地方走走了。于是我建议姊姊让妈妈对著录音机做口述历史,这样可以让她专注的做一件让脑力保持清晰的工作。妈妈的状况让我想起一本蓓特写的书“我认识你吗?”

  蓓特女士花了七年的时间详实记录了她八十七岁的母亲智能逐渐丧失的过程,平实的文字里掩不住一个自己都是祖母级的女儿,对一个更老的母亲的款款情深和忧伤。到了后来老母亲几乎认不出她来,会对着蓓特说:“我认识你吗?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很高兴看到你。”蓓特和她的姊姊对母亲始终不离不弃,每周固定轮流到养护院探望,尽其所能的和母亲说话,拿旧照片给她看,让她辨认照片里曾经相当熟悉的人,想留住她正一点一点流失的记忆。她们姊妹用自己的坚持和深情,减缓老母亲脑细胞坏死的速度,直到老母亲九十八岁辞世。

  当母亲的记忆像止不住的沙漏般倾泻流失时,带走的何止是老母亲长长的过去,还有不断累积的知识和文明。偏偏带不走的是母亲最原始的本性,那就是“顽固”。蓓特了解到老母亲的固执,不可能在照护人员的强迫下进行那些洗澡、穿衣的工作,为了能让母亲保留自己的最后尊严,蓓特决定顺从母亲已经衰退的能力,告诉看护们说:“让我母亲自己穿衣服吧。毕竟保留尊严比外表看来如何更重要。”她宁愿让母亲看起来一团糟,也不要让她有被侵犯的不舒服感觉。

  在她母亲九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当母亲完全停止进食,蓓特和她的女儿一匙一匙哄骗着她勉强吃一些,护理人员对蓓特施压说一定要用鼻胃管喂食,因为让老人挨饿是有罪的。蓓特虽然心怀恐惧却坚持要让母亲能够充分享有对自己生命的主控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她八十七岁以前还坚持要一个人独居在迈阿密海滩的公寓生活一样。当然,这样的坚持随着母亲自主能力丧失而荡然无存,留下来的只有蓓特内心无尽的煎熬与折磨。

  当生命之河不再汹涌得能溅起浪花朵?,渐渐枯竭衰颓停滞流散,不管你有没有准备,更由不得你说不愿意,都无法阻挡这种老化的过程。这就是生命的必然和无奈。就如同太阳每天会从东边升起,我们不可能阻止它从西边落下。每一个人的太阳都是一样的,生命就是这样公平。就像蓓特曾经对一个欺负她母亲的清洁人员说的:“发生在我母亲身上的事,也会同样发生在你的身上。”

  在经历母亲生命最后一段生命旅程之后,蓓特成了老人养护问题的专家,她提出几个指引原则里有两条是这么写的:“如同保卫自己的尊严一般去捍卫她的尊严;最后,如果你祈祷她能死去时不必心有愧疚。”

  蓓特女士的书让我们能坦然面对亲人甚至自己的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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