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乐:厌名利之谈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钓水,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奕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可见喜事不如省事之为适,多能不若无能之全真。
莺花茂而山浓谷艳,总是乾坤之幻境;水木落而石瘦崖枯,才见天地之真吾。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卑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劳攘者自冗。
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烟霞俱足;会景不在远,蓬窗竹屋下,风月自赊。
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
鸟语虫声,总是传心之诀;花英草色,无非见道之文。学者要天机清澈,胸次玲珑,触物皆有会心处。
人解读有字书,不解读无字书;知弹有弦琴,不知弹无弦琴。以迹用,不以神用,何以琴书之趣?
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坐有琴书,便成石室丹丘。
宾朋云集,剧饮淋漓乐矣,俄而漏尽烛残,香销茗冷,不觉反成呕咽,令人索然无味。天下事率类此,奈何不早回头也。
会得个中趣,五湖之烟月尽入寸里;破得眼前机,千古之英雄尽归掌握。
山河大地已属微尘,而况尘中之尘;血肉身躯且归泡影,而况影外之影。非上上智,无了了心。
石火光中争长竞短,几何光阴?蜗牛角上较雌论雄,许大世界?
寒灯无焰,敝裘无温,总是播弄光景;身如槁木,心似死灰,不免堕在顽空。
人肯当下休,便当下了。若要寻个歇处,则婚嫁虽完,事亦不少;僧道虽好,心亦不了。前人云:“如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见之卓矣。
从冷视热,然后知热处之奔驰无益;从冗入闲,然后觉闲中之滋味最长。
有浮云富贵之风,而不必岩栖穴处;无膏肓泉石之癖,而常自醉酒耽诗。
竞逐听人,而不嫌尽醉;恬淡适己,而不夸独醒,此释氏所谓不为法缠,不为空缠,身心两自在者。
延促由于一念,宽窄系之寸心。故机闲者,一日遥于千古;意广者,斗室宽若两间。
损之又损,栽花种竹,尽交还乌有先生;忘无可忘,焚香煮茗,总不问白衣童子。
都来眼前事,知足者仙境,不知足者凡境;总出世上因,善用者生机,不善用者杀机。
趋炎附势之祸,甚惨亦甚速;栖恬守逸之味,最淡亦最长。
松涧边,携杖独行,立处云生破衲;竹窗下,枕书高卧,觉时月侵寒毡。
色欲火炽,而一念及病时,便兴似寒灰;名利饴甘,而一想到死地,便味如嚼蜡。故人常忧死虑病,亦可消幻业而长道心。
争先的径路窄,退后一步,自宽平一步;浓艳的滋味短,清淡一分,自悠长一分。
忙处不乱性,须闲处心神养得清;死时不动心,须生时事物看得破。
隐逸林中无荣辱,道义路上无炎凉。
热不必除,而除此热恼,身常在清凉台上;穷不可遣,而遣此穷愁,心常居安乐窝中。
进步处便思退步,庶免触藩之祸;着手时先图放手,才脱骑虎之危。
贪得者,分金恨不得玉,封公怨不受侯,权豪自甘乞丐;知足者,藜羹旨于膏梁,布袍暖于狐貉,编民不让王工。
矜名不若逃名趣,练事何如省事闲。
嗜寂者,观白云幽石而通玄;趋荣者,见清歌妙舞而忘倦。唯自得之士,无喧寂,无荣枯,无往非自适之天。
孤云出岫,去留一无所系;朗镜悬空,静躁两不相干。
悠长之趣,不得于酿酽,而得于啜菽饮水;惆恨之怀,不生于枯寂,而生于品竹调丝。固知浓处味常短,淡中趣独真也。
禅宗曰;“饥来吃饭倦来眠。”诗旨曰:“眼前景致口头语。”盖极高寓于极平,至难出于至易。有意者反远,无心者自近。
水流而境无声,得处喧见寂之趣;山高而云不碍,悟出有入无之机。
山林是胜地,一营恋便成市朝;书画是雅事,一贪痴便成商贾。盖心无染着,欲境是仙都;心有系恋,乐境成苦海矣。
时当喧杂,则平日所记忆者,皆漫然忘去;境在清宁,则夙昔所遗忘者,又恍然现前。可见静躁稍分,昏明顿异也。
芦花被下,卧雪眠云,保全得一窝夜气;竹叶杯中,吟风弄月,躲离了万丈红尘。
衮冕行中,着一藜杖的山人,便增一段高风;渔樵路上,着一衮衣的朝士,转添许多俗气。固知浓不胜淡,俗不如雅也。
出世之道,即在涉世中,不必绝人以逃世;了心之功,即在尽心内,不必绝欲以灰心。
此身常放在闲处,荣辱得失谁能差遣我?此心常在安静中,是非利害谁能瞒昧我?
竹篱下忽闻犬吠鸡鸣,恍似云中世界;芸窗中雅听蝉吟鸦噪,方知静里乾坤。
我不希荣,何忧乎利禄之香饵;我不竞进,何畏乎世宦之危机。
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间,而尘心渐息;夷犹于诗书图画之内,而俗气潜消。故君子虽不玩物丧志,亦常借境调心。
春日气象繁华,令人心神迨荡,不若秋日云白风清,兰芳桂馥,水天一色,上下空明,使人神骨俱清也。
一字不识,而有诗意者,得诗家真趣;一_?不参,而有禅味者,悟禅教玄机。
机动的,弓影疑为蛇蝎,寝石视为伏虎,此中浑是杀气;念息的,石虎可作海鸥,蛙声可当鼓吹,触处俱见真机。
身如不系之舟,一任流行坎止;心似既灰之木,何妨刀割香涂。
人情听莺啼则喜,闻蛙鸣则厌,见花则思培之,遇草则欲去之,但是以形气用事。若以性天视之,何者非自鸣其天机,非自畅其生意也。
发落齿疏,任幻形之凋谢;鸟吟花开,识自性之真如。
欲其中者,波沸寒潭,山林不见其寂;虚其中者,凉生酷暑,朝市不知其喧。
多藏者厚亡,故知富不如贫之无虑;高步者疾颠,故知贵不如贱之常安。
读易晓窗,丹砂研松间之露;谈经午案,宝磬宣竹下之风。
花居盆内终乏生机,鸟入笼中便减天趣;不若山间花鸟错集成文,翱翔自若,自是悠然会心。
世人只缘认得我字太真,故多种种嗜好,种种烦恼。前人云:“不复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又云:“知身不是我,烦恼更何侵?”真破的之言也。
自老视少,可以消奔驰角逐之心;自瘁视荣,可以绝纷华靡丽之念。
人情世态,倏忽万端,不宜认得太真。尧夫云:“昔日所云我,而今却是伊;不知今日我,又属后来谁?”人常作是观,便可解却胸中罥美矣。
热闹中着一冷眼,便省许多苦心思;冷落处存一热心,便得许多真趣味。
有一乐境界,就有一不乐的相对待;有一好光景,就有一不好的相乘除。只有寻常家饭,素位风光,才是安乐的窝巢。
帘栊高敞,看青山绿水吞吐云烟,视乾坤之自在;竹树扶疏,任乳燕鸣鸠送迎时序,知物我之两忘。
知成之必败,则求成之心不必太坚;知生之必死,则保生之道不必过劳。
古德云;“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吾儒云:“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意自闲。”人常持此意,以应事接物,身心何等自在。
林间松韵,石上泉声,静里听来,识天地自然鸣佩;草际烟光,水心云影,闲中观去,见乾坤最上文章。
眼看西晋之荆榛,犹矜白刃;身属北邙之狐兔,尚惜黄金。语云:“猛兽易服,人心难降;溪壑易填,人心难满。”信哉。
心地上无风涛,随在皆青山绿水;性天中有化育,触处见鱼跃鸢飞。
峨冠大带之士,一旦睹轻蓑小笠飘飘然逸也,未必不动其咨嗟;
长筵广席之豪,一旦遇疏帘净几悠悠焉静也,未必不增其绻恋。
人奈何驱以火牛,诱以风马,而不思自适其性哉。
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识此可以超物累,可以乐天机。
狐眠败砌,兔走荒台,尽是当年歌舞之地;露冷黄花,烟迷衰草,悉属旧时争战之场。盛衰何常,强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晴空朗月,何处不可翱翔,而飞蛾独投夜烛;清泉绿草,何物不可饮啄,而鸱鸮偏嗜腐鼠。噫,世之不为飞蛾鸱鸮者,几何人哉?
才就筏便思舍筏,方是无事道人;若骑驴又复觅驴,终为不了禅师。
权贵龙骧,英雄虎战,以冷眼视之,如蚁聚膻,如蝇竞血;
是非蜂起,得失猬兴,以冷情当之,如冶化金,如汤消雪。
羁锁于物欲,觉吾生之可哀;夷犹于性真,觉吾生之可乐。知其可衷,则尘情立破;知其可乐,则圣境自臻。
胸中即无半点物欲,已如雪消炉焰冰消日;眼前自有一段空明,时见月在青天影在波。
诗思在灞陵桥上,微吟就,林岫便已浩然;野兴在镜湖曲边,独往时,山川自相映发。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知此,可以免蹭蹬之忧,可以消躁急之念。
树木至归根,而后知华萼枝叶之徒荣;人事至盖棺,而后知子女玉帛之无益。
真空不空,执相非真,破相亦非真,问世尊如何发付?在世出世,徇欲是苦,绝欲亦是苦,听吾侪善自修持。
烈士让千乘,贪夫争一文,人品星渊也,而好名不殊好利;天子营家国,乞人号饔飧,分位霄壤也,而焦思何异焦声。
饱谙世味,一任覆雨翻云,总慵开眼;会尽人情,随教呼牛唤马,只是点头。
今人专求无念,而终不可无。只是前念不滞,后念不迎,但将现在的随缘打发得去,自然渐渐入无。
意所偶会便成佳境,物出天然才见真机,若加一分调停布置,趣意便减矣。白氏云:“意随无事适,风逐自然清。”其言之也。
性天澄澈,即饥餐渴饮,无非康济身心;心地沉迷,纵谈禅演_,总是播弄精魂。
人心有个真境,非丝非竹,而自恬愉,不烟不茗,而自清芬。须念净境空,虑忘形释,才得以游衍其中。
金自矿出,玉从石出,非幻无以求真;道得酒中,仙遇花里,虽雅不能离俗。
天地中万物,人伦中万情,世界中万事,以俗眼观,纷纷各异,以道眼观,种种是常,何须分别,何须取舍?
神酣,布被窝中,得天地冲和之气;味足,藜羹饭后,识人生淡泊之真。
缠脱只在自心,心了则屠肆糟廛,居然净土。不然,纵一琴一鹤,一花一卉,嗜好虽清,魔障终在。语云:“能休尘境为真境,未了僧家是俗家。”信夫。
斗室中万虑都捐,说甚画栋飞云,珠帘卷雨;三杯后,一真自得,唯知素琴横月,短笛吟风。
万籁寂寥中,忽闻一鸟弄声,便唤起许多幽趣;万卉催剥后,忽持一枝擢秀,便触动无限生机。可见性天未常枯槁,机神最宜触发。
白氏云:“不如放身心,冥然任天造。”晁氏云:“不如收身心,凝然归寂定。”放者流为猖狂,收者入于枯寂。唯善操身心者,坝柄在手,收放自如。
当雪夜月天,心境便尔澄澈;遇春风和气,意界亦自冲融。造化,人心,混合无间。
文以拙进,道以拙成,一拙字有无限意味。如桃源犬吠,桑间鸡鸣,何等淳庞。至于寒潭之月,古木之鸦,工巧中便觉有衰飒气象矣。
以我转物者,得固不喜,失亦不忧,大地尽属逍遥;以物役我者,逆固生憎,顺亦生爱,一毛便生缠缚。
理寂则事寂,遣事执理者,似去影留形;心空则境空,去境存心者,如聚膻却蚋。
幽人清事总在自适,故酒以不劝为欢,棋以不争为胜,笛以无腔为适,琴以无弦为高,会以不期约为真率,客以不迎送为坦夷。若一牵文泥迹,便落尘世苦海矣。
试思未生之前有何像貌,又思既死之后作何景色,则万念灰冷。一性寂然,自可超物外,游像先。
遇病而后思强之为宝,处乱而后思平之为福,非蚤智也;幸福而先知其为祸之本,贪生而知其为死之因,其卓见乎。
优人傅粉调朱,效妍丑于毫端,俄而歌残场罢,妍丑何存;奕者争先竞后,较雌雄于着子,俄而局尽子收,雌雄安在。
风花之潇洒,雪月之空清,唯静者为之主;水木之荣枯,竹石之消长,独闲者操其权。
田父野叟,语以黄鸡白酒则欣然喜,问以鼎食则不知;语以蕴袍裋褐则油然乐,问以衮服则不识。其天全,故其欲淡,此是人生第一个境界。
心无其心,何于有观?释氏曰:“观心者,重增其障。”物本一物,何待于齐?庄生曰:“齐物者,自剖其同。”
笙歌正浓处,便自拂衣长往,羡达人撒手悬崖;
更漏已残时,犹然夜行不休,笑俗士沉身苦海。
把握未定,宜绝迹尘嚣,使此心不见可欲而不乱,以澄悟吾静体;操持既坚,又当混迹风尘,使此心见可欲而亦不乱,以养吾圆机。
真寂厌喧者,往往避人以求静,不知意在无人,便成我相,心着于静,便是动根,如何到得人我一视,动静两忘的境界?
山居胸次清洒,触物皆有佳思;见孤云野鹤,而起超绝之想; 遇石涧流泉,而动澡雪之思;抚老桧寒梅,而劲节挺立; 侣沙鸥麋鹿,而机心顿忘。若一走入尘寰,无偏物不相关,即此身亦属赘旒矣。
兴逐时来,芳草中撒履闲行,野鸟忘机时作伴;
景与心会,落花下披襟兀坐,白云无语漫相留。
人生福境祸区,皆念想造成,故释氏云:“利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船登彼岸。”念头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
绳锯木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加力索;水道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机。
机息时,便有月到风来,不必苦海人世;
心远处,自无车尘马迹,何须痼疾丘山。
草木才零落,便露萌颖于根底;时序虽凝寒,终回阳气于飞灰。肃杀之中,生生之意常为之主,即是可以见天地之心。
雨余观山色,景象便觉新妍;夜静听钟声,音响尤为清雅。
登山使人心旷,临流使人意远;读书于雨雪之夜,使人神情;舒啸于丘阜之巅,使人兴迈。
心旷,则万钟如瓦缶;心隘,则一发似车轮。
无风花月柳,不成造化;无情欲嗜好,不成心体。只以我转物,不以物役我,则嗜欲莫非天机,尘情即是理境矣。
就一身了一身者,方能以万物付万物;还天下于天下者,方能出世间于世间。
人生太闲,则别念窃生;太忙,则真性不见。故士君子不可不抱身心之忧,亦不可不耽风月之趣。
人心多从动处失真。若一念不生,澄然静坐,云兴而悠然共逝,雨滴而冷然俱清,鸟啼而欣然有会,花落而潇然自得。何地非真境,何物无真机。
子生而母危,?积而盗窥,何喜非忧也;贫可以节用,病可以保身,何忧非喜也。故达人当顺逆一视,而欣戚两忘。
耳根似飙谷投响,过而不留,则是非俱谢;心境如月池浸色,空而不着,则物我两忘。
世人为荣利缠缚,动曰尘世苦海。不知云白山青,川行石立,花迎鸟?,谷答樵讴,世亦不尘,海亦不苦,彼自尘苦其心尔。
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酕醄,便成恶境矣。履盈满者,宜思之。
山肴不受世间灌溉,野禽不受世间豢养,其味皆香而且冽;吾人能不为世法所点染,其臭味不迥然别乎。
栽竹种花,玩鹤观鱼,亦要有段自得处。若徒留连光景,玩弄物华,亦吾儒之口耳,释氏之顽空而已,有何佳趣。
山林之士,清苦而逸趣自饶;农野之人,鄙略而天真浑具。若一失身市井驵侩,不若转死沟壑,神骨犹清。
非分之福,无故之获,非造物之钓饵,即人世之机阱。此处着眼不高,鲜不堕彼术中矣。
人生原是一傀儡,只要根蒂在手,一线不乱,卷舒自在,行止在我,一毫不受他人提掇,便超出此场中矣。
一事起则一害生,故天下常以无事为福。读前人诗云:“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又云:“天下常令万事平,匣中不惜千年死。”虽有雄心猛气,不觉化为冰霰矣。
淫奔之妇,矫而为尼;热中之人,激而入道。清境之门,常为淫邪之渊薮也如此。
波浪兼天,舟中不知惧,而舟外者寒心;猖狂骂坐,席上不知警,而席外者咋舌。固君子虽在事中,心要超事外也。
人生减省一分,便超脱一分,如交游减便免纷扰,言语减便寡愆尤,思虑减则精神不耗,聪明减则混沌可完。彼不求日减而求日增者, 真桎梏此生矣。
天运之寒暑易避,人世之炎凉难除;人世之炎凉易除,吾心之冰炭难去。去得此中之冰炭,则满腔皆和气,自随地有春风矣。
茶不求精而壶亦不燥,酒不求洌而樽亦不空,素琴无弦而常调,短笛无腔而自适。纵难超越羲皇,亦可匹俦嵇阮。
释氏随缘,吾儒素位,四字是渡海的浮囊。盖世路茫茫,一念求全则万绪纷起,随遇而安则无入不得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