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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原來可以如此豁達

劉墉


有位老朋友出車禍,整個車頭都撞壞了,幸虧人沒傷。他回家一進門就向老母報告這個意外。

「真走運,」八十多歲的老母說,「幸虧你開的是那輛舊車,要是開你新買的賓士出去,損失就大了。」

「錯了啊,」我這老朋友大叫,「我今天偏偏就開了那輛新車出去。」

「真走運,」他老母又一笑,「要是你開舊車出去,只怕早沒命了。」

「咦?你怎麼左也對、右也對呢?」我這老朋友沒好氣地問。

「當然左也對、右也對。只要我兒子保住一條命,就什麼都對。」

有個老同學,前些時才捐了一大筆錢給慈善團體,最近就諸事不順,甚至跑三點半。

「你會不會後悔捐了那麼多?」有人問他。

「悔什麼呢?」他居然一瞪眼,「你知道我女兒出生的時候是臍帶纏頸嗎?連醫師都嚇了一跳,幸虧生得順,在產道裡沒耽擱,要不然就出毛病了。所以每次我看見腦性麻痺的孩子,都好同情,又私下對女兒的健康好慶幸,」笑笑,他又說,「你知道我有一次在上海差點死掉嗎?那一天我已經打算要過馬路了,抬頭看見有家藥店,正好香港腳癢,於是進去問有沒有腳氣藥,才開口,就聽見外面一聲巨響,好幾層樓的鷹架全掉了下來,算算時間,如果我不進藥店,就正好砸在下面。」

他看看四周的同學,很鄭重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所以我們不能因為行善就等著善報,而要想我們已經得到太多上天的關懷,更應該把老天的愛分給別人。」

有一天,在電梯裡遇見樓下的鄰居。

「真對不起,」我說,「我的餐廳是石頭地面,椅子又重,恐怕移動椅子的時候常會吵到你。」

「沒有啊,沒有啊,」鄰居一笑,「你比以前那家好太多了,而且我也會吵到我樓下的鄰居;只怕我的動作比你還重,聽你這麼說,我自己還要檢討呢。」

跟朋友一家人吃晚飯。

「家有二老如有二寶,」朋友指著同住的岳父母說。

「他說得好聽,哪裡是二寶?」老太太一笑,「是『二包』,是兩個大包袱。」

「不,當然是二寶,」朋友說,「我有一個夢想,是將來跟女兒女婿一塊兒住,讓他們把我當寶,既然我這麼盼望,就應該先把岳父母當寶。」

他十三歲的女兒突然大叫:「我將來不要結婚。」

「那就更是了,我愈不能成為你的寶,就愈要把你媽媽的父母當成寶。」

劉俠過世了,報上登出她一月二十號在《華副》的最後一篇作品〈如鷹展翅〉。

在文章裡,劉俠說她二十年前擬了一個「對子」——「天地無限廣,歲月不愁長」,請名書法家董陽孜題寫,掛在客廳。

有一天,劉俠的弟弟打趣地說:「你連路都走不動,翻身都得人家幫忙,怎麼還說天地無限廣?」

劉俠一笑:「弟弟看到的是我外在的形體,他沒看到我的心。沒錯,雖然我這一生被侷禁在一方小小的斗室之間、一榻之上,然而我的心如鷹展翅,在廣漠的天地間遨遊飛翔,自由自在。」

她甚至在文章中表達對漸凍人陳宏的關懷,與對《潛水鐘與蝴蝶》作者尚多明克的佩服,自覺與那些軀體完全不能移動的人比,她還算是幸運的呢。

看捷克影片《深藍世界(Dark Blue World)》,描寫一批捷克飛行員在德國入侵之後,投效英軍,加入戰場的真人實事——二次大戰結束了,身經百戰,歷劫歸來的男主角回到故鄉,去他未婚妻的家,先看到他寄養的愛犬,與那愛犬相擁。接著看到正在晾衣服的未婚妻。未婚妻已成為少婦,見到他先嚇一跳,接著掩面哭了,說早聽說他死在了戰場。

男主角立刻懂了,背著沈重的背包轉身離開,走出門,有個小女孩坐在籬笆旁。當男主角的愛犬跟著走的時候,小女孩喊:「那是我的狗。」

男主角楞住了,先問那小女孩的名字,再對自己的愛犬說:「不要跟我,留下來。」

電影結束了。坐在一旁的女兒問:「他為什麼不帶狗走?他已經沒了未婚妻,狗是他的,他為什麼不帶呢?」

「他自己失去了,他不要那小女孩也失去。」我拍拍女兒:「而且,他能活著回到故鄉,已經是上天保佑,謝天的時候就不應該再怨人。」

女兒一臉懵懂的樣子。

我笑笑:「總有一天你會了解,天地原來可以如此寬廣,愛原來可以如此豁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