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師承實錄(疑難雜癥治驗)

作者:余國俊


3、高熱寒戰一個月 面對不典型的矛盾病機

診斷現場

男患,39 歲,1992 年 11 月 15 日初診。

患者素體強壯,極少生病。發病前半月,情懷不暢,以灑遣憂,眠食漸差,精神不振。

—日,感覺漸漸惡寒,周身酸懶,體溫38.5℃,入夜即高熱寒戰,體溫升至 39.5℃。

一醫謂客寒包熱,予柴葛解肌湯2 劑,服後大汗淋漓,體溫降至 38℃,但數小時後又反彈上升。

更醫謂發汗不解,舌苔黃厚膩,當屬濕溫,予甘露消毒丹加青蒿、佩蘭,連服四劑,黃厚膩苔不退,體溫39—39.5℃,且畏寒、汗出、心慌。

三更醫,診為陽虛感寒,投麻黃附子細辛湯,加紅參,僅服一劑,畏寒、汗出、心慌即止,體溫降至38℃。但次日高熱寒戰又起,體溫升達40℃。

四更醫,因其胃脘滿悶、壓痛,舌苔灰黃腐膩,診為邪伏募原,投達原飲加味二劑,諸症不減。

如是臥床不起 12 天,因血象大幅度上升,恐有不測,乃收住入院用西藥治療。

B超示:肝左葉有 5.5cm X 9.5cm 炎變區。

西醫診斷:肝膿腫。西藥用氨苄青黴素、慶大黴素、滅滴靈等靜脈滴注 7 天,配服清熱解毒、瀉肝通絡、豁痰利水中藥7 劑,體溫不降;乃加用氫考,體溫陡然降至 37℃以下,但停用氫考幾天後又波動在38.5—39.5℃之間,血象仍居高不下。

西醫認為已經化膿,欲行肝臟穿刺抽取膿液,患者懼而不從,要求中醫會診。

刻診:體溫 39℃,面色蒼白而晦暗,瘦骨嶙峋,體重已減輕 7kg,精神萎頓;上午漸漸惡寒,下午、夜間潮熱多汗,心下痞滿悶脹、拒按,口中有腐穢味,納呆,大便稀,小便黃少,舌質黯淡,左側有瘀斑,苔灰黃厚腐膩,脈濡數。

辨證論治

[學生乙]西醫的肝膿腫,又稱肝膿瘍,相似于中醫的“肝癰”。本例到底是不是肝癰呢?《簡明中醫辭典》解釋肝癰:“多由肝鬱化火,氣滯血瘀,聚而成癰;或由積濕生痰蘊蒸而成。初起期門穴處隱痛,漸右脅脹痛,拒按,不能右側臥,常惡寒發熱,脈象弦數;繼則局部脹痛增劇,脅肋脹滿,身熱不退;如遷延失治,則膿腫破潰,可咳吐或下利膿血……”觀本例除了高熱寒戰之外,其他症徵均與肝癰大相徑庭,所以襲用清熱解毒、瀉肝通絡、豁痰利水等治療肝癰的套方套藥了無寸功。

老師強調辨病與辨證相結合,宏觀辨證與微觀辨證相結合,並經常告誡“觀其脈證,知犯何逆,以法治之,千萬不要對號入座”,這又是很典型的1 例。本例既不像中醫的肝癰,也不像西醫的肝膿腫,西醫的診斷是否有誤?

[老師]無誤。西醫診斷是依據 B 超來的,而 B 超對肝膿腫相當敏感。大家知道,肝膿腫發病率較低,而誤診率較高(特別是初期)。在 B 超未投入臨床使用時,誤診率更高。過去有的病例是在死亡之後,經屍體解剖才發現為肝膿腫的。

據臨床所見,肝膿腫的病變部位一般是在肝的右葉,其臨床症徵與中醫的肝癰很相似。而本例肝膿腫卻發生在肝的左葉,其具體病位是在劍突之下,即中醫所稱的“心下”。所以患者心下痞滿悶脹、拒按。如果單就這一症狀講,倒頗相似於《傷寒論》的小結胸,“小結胸病,正在心下,按之則痛,脈浮滑者,小陷胸湯主之”。

[學生甲]為什麼不試投小陷胸湯呢?

[老師]局部症徵頗相似於小陷胸湯證,即痰熱結胸證,從整體上看卻不是。

患者高熱寒戰遷延一個月,汗之不解,仍淅淅惡寒,潮熱多汗,口有腐穢味,大便稀,小便黃少,苔灰黃厚腐膩,脈濡數,顯然是濕溫證。

但屢用宣通、芳化、淡滲等法乏效,必有隱藏於深層的病機。其面色蒼白晦暗,舌質黯淡有瘀斑,絡脈瘀阻可知;而曾用大辛大熱的麻黃附子細辛湯加紅參,不僅未加重病情,體溫反而有所下降,則提示其暗寓有陽虛這一體質病因。

由此可見,該病乃是陽虛濕溫證。

[學生乙]溫病學教材上沒有“陽虛濕溫證”,古代文獻上是否有記載?

[老師]病名似未見到,但有類似此證的醫案記錄。而當今臨床上,此證並不罕見,本案便是。考慮為陽虛氣滯,濕熱蘊結,胃絡瘀阻之證。

治宜溫陽導滯,清熱利濕,祛瘀通絡。

予乾薑附子湯合平胃散、三仁湯加減:熟附子30g(先煎半小時),乾薑15g,蒼朮 15g,厚朴20g,陳皮 15g,杏仁 15g,苡仁30g,桔梗 30g,法夏 20g,小血通15g,王不留行 15g,甲珠粉5g(吞服),三七粉 5g(吞服)。3 劑,西藥治療同前。

二診:體溫降至 37.5—38.5℃之間,惡寒、潮熱、心下痞悶減輕;仍多汗,納差,大便不成形,黃厚腐膩苔稍退。
上方合參附湯、芪附湯,即加紅參 15g(另燉),黃芪30g,再加仙鶴草 60g,3 劑,西藥治療同前。

三診:血象已降至正常範圍,體溫降至37.2—37.6℃之間,畏寒、潮熱、心下痞悶基本消失,出汗明顯減少(惟在喝水、進食時全身烘熱出汗而已),納開,大便基本成形,小便清利,舌質淡紅,舌左側瘀斑消失,腐膩苔消退過半。
改予香砂六君子湯合苓桂朮甘湯加味:黨參 15g,白朮 15g,茯苓 30g,甘草 5g,法夏15g,陳皮 10g,砂仁 5g,廣木香 10g,桂枝 10g,黃芪 30g,三七粉 5g(吞服),桔梗15g,小血通 15g,除維生素外,停用其他西藥。

效果:上方一日一劑,服至 12 劑,一切症狀消失。B超複查:肝左葉有1.5cm X 1cm 液化區。隨即出院調養。

善後方:①三七 100g,用雞油炸兩分鐘,冷卻後軋細,每日早晚各取 5g,沖入兩個雞蛋花內,調以適量白糖,頓服;
②附子理中丸、補中益氣丸交替服用一個月。

半年後隨訪,已經康復如初。

思辨解惑

[學生甲]我理解“陽虛濕溫”,陽虛指體質,濕溫指病邪。這樣,陽虛濕溫證這一病名是否有悖於中醫傳統理論呢?

[學員乙]我也有同感。中醫外感熱病學揭示了病邪“從化”的客觀規律,即從陰化寒,從陽化熱。如《醫宗金鑒》說,“六經為病盡傷寒,氣同病異豈期然。推其形藏原非一,因從類化故多端。明諸水火相勝義,化寒變熱理何難”。說明陽虛體質感受外邪,只能從陰而化為陽虛寒濕證,而不會化為陽虛濕溫證。老師以為然否?

[老師]病邪從陰化寒,從陽化熱的一般規律是客觀存在的。然則疾病千端,證型萬變,很難拘於—一格。一般只能大致地包括個別,而不能窮盡一切個別。由於個體的差異,臨床上不僅可見陽虛濕溫證,亦可見陰虛寒濕證,甚至還可以見到更為複雜的證侯——看似互不相關甚至互相矛盾的病機同時並存于一個病人的身上。

若照常規思路治之,很難做到理法方藥絲絲入扣,其療效可想而知。此時就應當衝破樊籬,另闢蹊徑,大膽起用大方複治法。

已故當代名醫裘沛然先生對此體會尤深。他曾治過數例痢疾危症,在各種治療無效的情況下,為處黨參、熟地、當歸、白朮、黃連、車前子、澤瀉、黃芩、乾薑、附子、芒硝、大黃、黃芪、防風、羌活、烏梅、訶子等一張大方複治之方,只服二天,其病即愈。

而他治療慢性腎炎中的頑證,有時竟然七種方法結合運用:清熱解毒、溫補腎陽、培益脾氣、滋陰補血、祛濕利尿、辛溫解表、收澀下焦,常常是補血又祛瘀,補氣又散結,培補又攻下,溫陽又清熱,收澀又通利,集眾法于一方。

裘老深有所感而言曰,“我自己也深知藥昧之龐雜,治法之淩亂,然而危疾大症,卻往往收到桴鼓之效”。

[學生甲]本例高熱寒戰羈留纏綿一個月,西醫診斷為肝膿腫,使用抗生素配合中藥清熱解毒、瀉肝通絡、豁痰利水,療效不好。

老師接診後突破思維定勢,以重劑溫陽導滯為主,輔以清熱利濕,祛瘀通絡,竟然漸入佳境,有些出人意料。這種以溫熱藥物為主治療肝膿腫的經驗,迄今似未見到臨床報導,值得認真總結。

[老師]問題的關鍵是準確辨證,而不是具體用什麼藥物。當辨清“陽虛濕溫”之證後,我才大膽使用大方複治法,以重劑乾薑附子湯合平胃散溫陽導滯為主,配合三仁湯宣暢三焦,清熱利濕,再加穿山甲、三七、王不留行祛瘀通絡。

[學生丙]我附帶提一個問題:關於內臟之癰,張仲景《金匱要略》記載了肺癰和腸癰的證治,據說詳而完備,按法治之多驗。世稱仲景之書,原為扶危救顛而設,觀肝癰的危重程度,絕不亞於膈癰和腸癰,為什麼仲景之書竟不記載呢?

[老師]仲景書中無肝癰,歷代醫書提到肝癰的也不多,清代《馬培之外科醫案》倡用舒肝滌痰湯治療肝癰,迄今未見單獨使用之而治癒的報導。我想,古代文獻記載肝癰殊少,是否與醫家們缺乏行之有效的經驗有關呢?至於現代及當代醫家中,則不乏單獨使用中藥治療肝癰而終告失敗,不得已轉西醫治療,甚至轉外科手術者。本例乃肝膿腫之炎變期,尚未腐敗成膿,我亦不敢貿然獨用中藥,而是中西藥物配合治之。因此,擺在當代中醫面前的臨床課題是,如何大幅度地提高中醫藥治療肝癰的療效,以期有朝—日可以單獨使用中藥來治療肝癰危重症,而本例以高熱寒戰為主症的治驗,則提醒我們臨證時高度注意不典型的肝癰或肝癰的變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