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師承實錄(疑難雜癥治驗)

作者:余國俊


2、陽痿一年 順則凡,逆則仙的真諦

診斷現場

某男,35 歲,1986年3 月 16 日初診。

一年前出差甫歸,勉力入房,陽事舉而不堅,自忖為勞累之故。但次日入房亦然,不禁暗暗叫苦,其妻亦有微詞。遂自購男寶、雄獅丸等服用一個月,不效,乃就醫。

醫初診為腎虛,用右歸丸加減 10餘劑乏效;更醫診為氣虛挾肝鬱,用補中益氣湯合消遙散加減10 餘劑,稍見起色。但患者求治心切,經人介紹求治於一個體醫。耗資近千元,服藥近半年(藥物不詳),臨房仍舉而不堅,有時甚至完全不舉。反觀個體醫門前“祖傳秘方專治男子性功能障礙療效100%”的巨幅廣告和診室內掛滿“妙手回春華佗再世”之類的錦旗,患者更加憂心仲仲,以為得了不治之症。其妻亦惶懼,特陪伴同來。

刻診:神情抑鬱,腰骶酸痛,胸脅時有不適感,舌正,脈弦細。

辨證論治

[學生甲]歷代醫家論治陽痿,大多注重於精氣的虛損,明代張景嶽更明確地以腎陽虛衰立論,“凡男子陽痿不起,多由命門火衰……火衰者十居七八,而火盛者僅有之耳”。

但本例陽痿患者久服溫腎壯陽方藥不效,說明不是火衰;而服補氣疏肝方藥稍見起色,則說明挾有肝鬱。那麼,臨床上怎樣診斷肝鬱陽痿呢?

[老師]陽痿患者若無明顯的腎虛證徵,亦無明顯的濕熱或血瘀、痰瘀證徵時,若能詳詢其家庭及個人生活史、婚姻史特別是性經歷,再參驗其兼症與舌脈,一般不難診斷其是否屬于肝鬱或挾有肝鬱。如本例患者,初因出差勞累,勉力入房,陽事舉而不堅時,本應休養數日,恢復元氣。但患者不善攝生,缺乏性知識,加以其妻埋怨,情懷因之失暢,這就是肝鬱的起因。爾後久治乏效,長期憂心仲仲,神情更為抑鬱,胸脅時有不適,其舌正,脈弦細,非肝鬱而何?至於腰骶酸痛,則是肝鬱及腎,腎氣虛而窒塞之象。由於屬於複合病機,所以使用了舒肝鬱、開腎窒、補腎虛這樣一種複合治法。考慮為肝氣鬱而失疏,腎氣虛而窒塞。

借用《傅青主女科》定經湯加減:菟絲子30g(酒炒),白芍 30g(酒炒),當歸 30g(酒洗),熟地15g,廣巴戟 15g,茯苓 10g,柴胡 10g,白蒺藜 10g,枳殼10g,生甘草 5g,蜈蚣1 條(長 8cm 左右,不去頭足,烘脆軋細吞服)。

疏方畢,又為之詳析其病因病理及制方依據,許其可治;並著意囑託其妻積極配合治療,勿因見效慢而責備對方。

效果:服藥三劑後,臨房陽事舉而稍堅。

效不更方,原方 6 劑,微火烘脆軋為細末,每次吞服 10g,一日三次。

連服一個月後,康復如初。半年後因它病來診,言陽痿愈後一直未復發。

[學生乙]我認為老師考慮的重點是肝鬱,這是古人治療本病時有所忽視的。但觀照現代中醫高校教材將陽痿的病因病機概括為命門火衰、心脾受損、恐懼傷腎、濕熱下注 4 種,亦恰恰遺漏了肝鬱。

[老師]陽痿可以從肝論治,源於《內經》“肝足厥陰之脈……循股入毛中,過陰器”。張景嶽謂肝者“絡諸筋而一之,以成健運之用”。男子陰器屬筋,故亦為肝所主。

不過,對於肝鬱所致陽痿的證因脈治,明代以前的醫家似有所忽視。而清代沈金鼇精於問診,故能道破此中隱秘,“又有精出非法,或就忍房事,有傷宗筋……又有失志之人,抑鬱傷肝,肝木不能條達,亦致陰痿(即陽痿——筆者)不起”。

近年來從肝鬱以及血瘀、痰瘀等論治陽痿取得顯著療效的臨床報導越來越多,確實值得反思。 為什麼呢?大家知道,陽痿患者喜用溫腎壯陽藥,且因求治心切而搜奇覓珍的風氣,自古而然。有用“春藥”即淫藥以興陽者,催情動欲,一時之快雖佳,傷精敗血,久遠之禍斯大。

醫者亦有常恃鹿茸、鹿鞭、海狗腎等珍稀藥物以療陽痿者。然而陽痿的病因病機,絕非腎陽虛衰之一端;何況腎陽虛衰之治法,前賢早有“善補陽者,當于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的明訓!

[學生甲]肝鬱引起的陽痿是否比較常見?

[老師]從我積累的臨床驗案來看,肝鬱所占的比例確實不小。遺憾的是,我國醫學界對性醫學的現代研究起步較晚,因而可資參考的資料較少。僅據吳階平等編譯的《性醫學》 (科學技術文獻出版社 1983 年版)介紹,“男性性功能障礙最常見的是陽痿。根據病因,陽痿可為器質性與精神性兩大類,其中後者占多數,約占 85%~90%。我認為西醫所稱的”精神性陽痿“,大多屬於中醫”肝鬱陽痿“的範疇。

[學生甲]老師診斷為“肝氣鬱而失疏,腎氣虛而窒塞”這樣一種複合病機,借用定經湯加減,近期療效尚滿意。這就說明:臨證時不可先有成見在胸,而應廣開思路,突破思維定勢。不過,老師提到的“開腎窒”是否有標新立異之嫌?

[老師]傅青主治療婦人經水先後無定期便使用此法,其論說頗超妙,“肝為腎之子,肝鬱則腎亦鬱矣;腎鬱而氣必不宜,前後之或斷或續,正腎之或通或閉耳;或曰肝氣鬱而腎氣不應,未必至於如此。殊不知子母關切,子病而母必有顧複之情,肝鬱而腎不無繾綣之誼,肝氣之或開或閉,即腎氣之或去或留,相因而致,又何疑焉。治法宜舒肝之鬱,即開腎之鬱也……”。 你看,我哪裡是標新立異,只不過是擇善而從,移花接木罷了。

值得指出的是,傅青主在揭示肝鬱與腎鬱的內在聯繫時,似乎遺漏了腎虛。然而觀其依法創制的“定經湯”(菟絲子30g,白芍30g,當歸 30g,大熟地 15g,山藥15g,白茯苓 9g,芥穗 6g,柴胡 1.5g),實為逍遙散去白朮、薄荷、生薑、甘草,加菟絲子、熟地、山藥、芥穗,即添加且重用補腎填精之品。由此而論,傅氏論說遺漏之處尚應補上:經水出於腎,腎精充盈乃經定之本,故在舒肝鬱開腎窒的同時,必須補腎填精。我們在借用傅氏的定經湯來治療肝鬱陽痿時,更須補足這一層固有涵義。

[學生丙]老師的意思是:肝鬱陽痿者必挾腎虛?

[老師]“必挾”似太絕對,改為“多挾”可矣。大家知道,腎者“作強之官,技巧出焉”。若其人腎精充足,腎氣必旺,自能“作強”;縱因肝鬱而產生一時性的陽痿,一旦事過境遷之後,又可能恢復常態。惟腎精本虛或寓有潛在“虛根”之人,複罹肝鬱之苦而產生經常性的陽痿,才屬於病態。所以治療肝鬱陽痿,在大多數情況下,除了舒肝解鬱之外,還必須結合補腎填精,才是正治之法。

[學生乙]若確系單純肝鬱陽痿,當以何方治之?

[老師]時賢慣用柴胡疏肝散加白蒺藜,有效;若再加蜈蚣,效更捷。

[學生丙]本例用定經湯加減中,亦加用蜈蚣一條,有何意義?

[老師]近人陳玉梅創制“亢痿靈”(蜈蚣、當歸、白芍、甘草)治療陽痿,方中主藥便是蜈蚣。經我臨床驗證,有效率較高。

實際上,本例所用的定經湯加減,方中便寓有“亢痿靈”在內。而陳氏之重用蜈蚣治療陽痿,則是借鑒近代名醫張錫純。張氏曾贊蜈蚣“走竄力最速,內而臟腑外而經絡,凡氣血凝聚之處皆能開之”。

陳氏借之以開肝經氣血之鬱閉,而速收振痿扶軟之功,堪稱善於借鑒者。

[學生乙]我還有一點疑問:治療肝鬱陽痿,可資借鑒的古方今方一定不少,而老師借鑒的卻是傅青主專治婦人經水先後無定期的定經湯,用婦科方來治療男科病,不好理解。

[老師]道家修煉真言有“順則凡,逆則仙,只在其中顛倒顛”。此中真諦,豈片言隻語可以道破?但我相信,勤於驗證,勤於探索者,終有—朝頓悟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