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的依怙


7月2日的早晨,與往日略微有些不同,空氣中多了一絲令人不安的氣氛。

跟平常一樣,我在佛像前供上水,恭恭敬敬地磕過頭,又誦完每日必念的經文,正準備洗臉時,敲門聲響起來了。

「誰呀?」我走向門邊。

「是我。」門拉開,蘇赫那張粗獷又帶點兒串臉胡的臉出現在我面前。

原先一直以為蘇赫是藏族人,因他長得高高大大,膚色又黑裡透紅,高原的風已毫不客氣地在他臉上留下粗糙的歲月印痕,怎麼看他都像我們藏族人。後來一瞭解,才知道他是蒙古族人,曾在某個美院進修過,是蒙古族引以為驕傲的大畫家。

「堪布,我想離開一段時間。」蘇赫猶猶豫豫地開口說道。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已有許多人向我提出過類似的要求。有時我真不知道是答應他們好,還是不答應他們好。我問蘇赫:

「一定要走嗎?」

「您知道的,現在漢族四眾弟子的聞思修基本上已全部停止了,呆在這兒也沒多大實義。我想到附近的地方去畫畫唐卡,很多寺廟都邀請我了。不如剛好趁此機會去參觀參觀,同時也借畫唐卡培點兒福報。等將來學院恢復正常了,我再回來。」

看來我也沒有什麼更好的理由挽留他了,乾脆讓他走吧。主意一定,我的心倒輕鬆起來。於是我一邊洗臉,一邊與蘇赫聊了起來。

「我記得你好像有一幅畫在國際上得過獎,有這回事嗎?」

「是的。1994年的時候,我的畫卷《白月》兩次在日本名古屋的『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優秀美術作品』中獲得優秀獎並被拍賣。就連畫卷的複製品也被高價收購。」

「真的是大畫家啊!聽說你的蒙文書法也被美國、德國、台灣等地的收藏家收藏。好像你還擔任過一部什麼影片的演員兼美工等等。現在出家了,這些都沒有了,後悔不後悔?」我半開玩笑地問蘇赫。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個電影叫《遙遠的牧爾嘎樂》,曾在中央電視台第二套節目中播出過。要說名利呀也確實撈到過不少,像蒙古文版的《水滸傳》的封面就是我設計的;現在內蒙古的中小學張貼的年畫《開門辦學好》也是我畫的。不過要是與佛法相對照,這些世間的蠅頭小利就真的是一錢不值了。」

「怎麼會從畫畫轉到學佛這條路上來呢?」

「其實當初畫《白月》的時候,確實是想把當時的心態完全展露出來的。我畫了一匹孤寂的白馬良久地佇立在荒涼的草原上,它無視外境的一切變化,目光茫然地注視著潔白的月亮。創作這幅作品的那陣子,我的內心充滿寂寞與無奈,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孤寂的鬥士,被堅強包裹的外表下,實際擁有的是一顆迷茫而脆弱的心靈。就像畫中的白馬追循著月光一樣,我那時多麼渴望能找到心靈的歸宿,找到精神的寄托,讓漂泊的心不再流浪。現在回過頭來再看那一階段的心態,真的有種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覺。如果不是今年來到學院,我就真不知道那匹白馬現在還在何處遊蕩呢。如果現在還要我重畫《白月》,那畫面上一定會充滿祥和與安寧。白月會不再朦朧,白馬不再孤獨。因為我已經找到了最究竟的歸宿,找到了我最終的依怙——法王如意寶。」

看著蘇赫談興正濃的神態,我想索性讓他乾脆把自己的人生經歷都和盤托出吧,因為我也對他從流浪的狀態中回歸心性家園的歷程非常感興趣。蘇赫沒有拒絕我的建議,我想他自己恐怕也有一肚子的話要往外倒。

「說起我的童年,那是在內蒙古大草原上度過的。在那『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深密草叢中,散落著一座座潔白的帳篷。在來來回回地穿梭於帳篷間遊戲時,溜走了我的少年時光。那時我就常常去寺廟裡玩耍,可以說是在嘎拉增活佛的膝蓋上長大的。他對我的愛護讓我終生難忘。我的名字——額爾德尼蘇赫,就是他老人家給起的,意為『神斧』,可謂寄托著他對我的無限期望。」

「看來你小時候就與佛教有著不解之緣。那麼長大以後呢?」

「從小就與大自然親近,但長大後卻被無常的命運驅趕得越來越遠。很多個遠離家鄉的不眠之夜裡,身邊總是飄蕩著青草的氣息。越是這樣,我越是喜歡追尋歲月的足跡,我真想保留住每一份成長的畫卷,將我曾經擁有過的、留戀的、嚮往的,都用畫筆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我畫了大量的蒙古畫,創作了大量的雕塑工藝品。但最讓我過癮的還是為各大寺廟畫唐卡的經歷:我曾為內蒙古巴林草原聚蓮塔處招廟畫過《大白傘蓋佛母》,還為青海塔爾寺時輪經院畫過《時輪金剛》。在畫唐卡時,隨著成長的歷程而被漸漸淡忘的童年時的那種宗教情結又悄然浮現。每創作一幅唐卡,我的心就得到一次淨化,那種平和是我在創作別的作品時所難以體驗到的。因此,我總想找尋到這種情感背後的究竟原因。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認識了色榮赦力馬教授,他成了我真正的藏文老師和藏醫老師。在1992年到1997年這四、五年間,我跟隨老師深入學習了《四部醫典》。也就是從這時起,我才開始系統地瞭解佛法,特別是密法,童年時的宗教情感第一次得以清晰地浮現在意識層面。經過這幾年的鑽研,在我對佛法生起了真正的信心後,我感覺以往三十八年的光陰就好似虛度一般。

1997年之後,我協助老師將藏文的《晶珠本草》譯成了蒙文,同時還致力於編撰一本《蒙藏漢互譯辭典》。可這時,我在聲明學上又遇到了困難,特別是在藏漢互譯方面出現了問題。為了徹底解決這一問題,我終於下定決心來到了學院。本來好幾年前我就想到學院了,因為越深入佛法,就越感覺到必須要找到具德上師。而在全國各地來回跑的這幾年中,我又畫這個又畫那個,結果越畫心氣越浮躁,心也越靜不下來。佛學書倒是看了不少,佛學名相也弄懂了不少,但每每撫躬自問,我就會感覺到現在的宗教情感竟然還不比兒童時代清純。世俗的與出世的、感性的與理性的、繁多的事務與焦急地想實修之間,總也無法取得平衡,所以我才總想到學院來。2001年的時候,這個機會終於來了。第一眼見到法王時我就發願了:願生生世世不離上師,生生世世不離佛法,生生世世出家為僧,永不在輪迴中迷失自己!當法王那用言語無法描述的慈悲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從兒時以來就一直隱藏心間的宗教情結便全部打開,我的心也豁然開朗。我突然就明白了,自己之所以一直對佛教都有一種難以言傳的親近感,就是因為只有在佛法當中我才可以找到我的歸宿,找到我永恆的家!

家鄉的草原已成為我記憶中的風景,而佛法賦予我的家園,則可以讓我永遠把自由的靈魂安置其中。什麼畫展呀、拍賣呀、拍電影呀,都讓它們統統成為歷史吧。我再也不想胡跑亂顛了,就在喇榮佛學院把心安住下來吧。」

聽蘇赫說到這裡的時候,牆上的掛鐘正指向7點半。是該我出門的時候了,今天我還得參加幾個討論學院前途的重要會議。一邊整理文件,一邊想著給蘇赫的臨別贈言,但我又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

眼前的蘇赫已是一名寧瑪巴的出家僧人,他在學院呆了沒多久就決定出家修法。瞧他那一臉正氣以及渾身上下透出的相好莊嚴,真是替他感到高興。

對蘇赫這樣一個好不容易才找到依怙的修行人來說,離開上師肯定是他最不願意幹的事情。有哪一個真正的修行人不願在上師的庇護下,利用難得的暇滿人身去精進求道呢?

很想再叮嚀他幾句,但已沒有時間了。不過我想,只要真正把上師裝在心間,再遙遠的距離也不會隔斷那普照山河大地的月之清輝的。

披上披單,我和蘇赫一起離開了我的小院。

當我們沉默著來到該分手的路口時,我衝他點點頭,然後頭也不回地繼續走我的路。

但我知道,背後望著我的那雙眼睛一定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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